小说‖《牡丹亭》

2017-03-05  本文已影响29人  木乡

(一)

北爱尔兰乡下的傍晚是很美的,大片大片橘红色的晚霞,静静倒映在内伊湖面上,淡淡的月牙儿就像线描的一样,在绯红的云里面若隐若现。再晚些,内伊湖上疏疏落落的灯就亮起来了,一片静谧的深蓝色迷雾笼罩着水面上游荡的船只,仿佛在永恒地酝酿着些什么似的。

    苏珊太太和丈夫约翰就住在内伊湖畔,四周没有其他住户,他们房子孤零零地坐落在群山绿水间。那是一幢精致的极具中国特色的两层小楼,青砖白墙,有着镂空花纹的木窗和淡灰色瓦片覆盖的屋顶。沿着台阶延伸出去的是一条鹅卵石铺成的小路,在春天,五颜六色的鲜花总是将小路和屋子层层环绕。

    在种类繁多的花草中,苏珊太太最喜欢那些颜色鲜艳的绣球。蓝的粉的,一簇簇,一丛丛,蓬松的圆球状可爱的花儿围绕着他们的小楼,一直延伸到内伊湖畔。

    但约翰最喜欢的,却是一株从异国他乡移植过来的重瓣牡丹。大概是因为水土不服,这株牡丹在生长了多年以后还是矮矮的,蔫蔫儿的,也不大开花的样子,不过约翰还是对它一如既往地悉心照料。

    先前时候,约翰喜欢在每天清晨搬出那架老式的留声机,放上一张老唱片,咿咿呀呀的戏曲声就流泻出来,萦绕在满园的花草之间。约翰就在这音乐中,殷勤地为他的花草浇水,除草。最后,他揭开蒙在那株牡丹花上的保温膜,细心地拂去每一片叶子上的浮尘和露水,浇上水,然后等太阳出来。

    约翰还喜欢午后坐在花园里的藤椅上,慢悠悠地呷一杯勾兑过的低度伏特加酒,默默注视着那株没有花只有叶子的牡丹。微风拂过,内伊湖面泛起轻波,波光粼粼,蓝色粉色的绣球花和那株牡丹连同满园的花草都随风轻轻摇摆着,约翰的目光渐渐地悠远起来。

苏珊太太也很喜欢那些具有东方风情的曲调,虽然她一点也听不懂,但苏珊能感受到这音乐声里的柔美婉转。约翰告诉苏珊,这种音乐,叫中国昆曲。

(二)

    两年前约翰从台阶上摔下来,中了风,从此就只能僵直地坐在轮椅上,穿衣,吃饭,洗脸,上厕所,都得靠苏珊太太服侍。如今,他面无表情,目光呆滞,仿佛在永恒地注视着前方某样看不见的东西。而当苏珊太太将一勺他最爱的蘑菇浓汤送入他的嘴里,他会微笑地噙着,然后眯着眼睛陶醉地摇头晃脑。

  医生告诉苏珊太太,约翰的大脑正在慢慢萎缩,记忆也在逐渐丧失,可能不久以后,他就会失去所有的记忆,再也不认得任何人,也不认得相濡以沫几十年的老伴儿苏珊了。

    约翰已经七十多岁了,苏珊比他小一岁,他们育有二子一女。孩子们都长大了,搬离了乡下,在城市里成家立业。两位老人不愿意离开内伊湖畔,于是至今仍住在这里,这两年来,苏珊太太一直一个人服侍着约翰的起居。

    苏珊太太是一位优雅的老太太,尽管已经七十多岁,她却仍然如少女一样,喜欢穿颜色鲜亮粉嫩的衣服,涂着粉红色的唇彩,雪白的短发依旧富有光泽,总是别着一枚淡蓝色的发夹,看上去很精神。

    约翰的花园里的花儿们还是如从前一样一年四季次第不断地开着。自他中风后,苏珊太太就接替了他每天浇水的任务,每周除一次草,喷洒波尔多液,所以,花儿们依旧生长得热烈而茂盛。

  每天清晨,苏珊太太为约翰穿衣,擦脸,煲上汤,然后推着轮椅和约翰在花园里散步。苏珊太太喜欢絮絮叨叨对约翰说些以前不曾说过的话:约翰,以前你老说自己多身强力壮,现在还是得我来服侍你呢;约翰,你现在怎么这么乖呢,终于肯听我的话了。有时她也会自言自语,约翰,你说那个女人也还活着吗?现在她在哪儿呢?

  约翰当然不会回答她,因为他早就不会说话了,当然苏珊也不期待约翰的回答。苏珊知道,约翰心中一直活着一个来自古老东方的梦。多年来,这个梦大概一直还埋在约翰的心底吧,从未发芽,但也从未死去,直到他由俊郎的青年被岁月磨损成佝偻老者。

(三)

    那是上个世纪的事了,历经多年岁月沧桑,所有的真真假假是是非非早已失去了最初的意义。那一年,年轻的美国摄影师约翰怀揣着对古老东方文明的好奇与向往踏上了跨洋的轮船,只身前往中国。在那里,他结识了美丽的中国姑娘宋青青。

  温柔的江南水乡,爱唱昆曲的苏州姑娘。明眸皓齿,巧笑嫣然,长长的水袖挥舞间流露出东方女子特有的妩媚,就像婉转动情的昆曲一般,萦绕在约翰心头,勾去了他的魂魄。

    青青笑嘻嘻地问约翰:洋人也懂昆曲吗?约翰不知如何作答,只不停地为青青拍了一张又一张照片,这些黑白的照片至今仍保存在约翰的抽屉里,成为他宝贵的珍藏。

    青青最喜欢笑,约翰所有的照片里青青都是笑着的。以至于五十年后,青青留给约翰的依旧是那个站在牡丹花旁边笑嘻嘻的少女形象。偶尔黄昏的时候,内伊湖畔飘起了蒙蒙细雨,氤氲的水汽笼罩着湖面。约翰默默地一张一张翻看那些泛黄的照片,那个含笑的少女便又款款地穿越时光走到约翰面前,约翰仿佛又听见青青在他耳边笑嘻嘻地问:洋人也懂昆曲?

    那一年约翰将一缕魂丢在了遥远的中国。几十年过去,他已苏珊携手走过了近半个世纪的风风雨雨。他们的生活安逸优渥,幸福美满,约翰似乎早已忘了曾经在中国的那段往事。只是偶尔,那缺失了一角的灵魂会莫名地一阵刺痛,仿佛听到一阵来自远方穿越时空的呼唤,让约翰难以入眠。

    苏珊太太同情丈夫不幸的初恋。那个年代的中国,他与青青的爱情是惊世骇俗的。洋人如何懂昆曲?洋人确实不懂昆曲。他们瞒着所有人偷偷地爱着,心酸地爱着,轰轰烈烈地爱着。然而不久之后中国动乱的时局迫使约翰回国躲避风波,临走前约翰想带青青走,青青不肯,约翰也就不再坚持。因为他想,等过些日子风波过去了他就回来娶她。青青也笑着答应说,好,我等你。

    然而青青没有等他,这一去竟是他们的诀别。

    几年之后,当约翰再一次回到苏州,那里早已不见了青青的踪影,多方打听约翰才知道青青已远嫁他方。

    听他们说,青青苦苦哀求,以至于以死相逼,她的父母却将她绑上了花轿;听他们说,青青的夫家远在山西,那里是穷乡僻壤,娶媳妇都是从外地买;听他们说,青青爸妈收了三十块聘礼,就把青青给卖了⋯⋯

    从那以后约翰再也没有见过青青,约翰找遍了所有认识青青的人,终于杳无音讯。

    约翰永远也忘不了他走的那天,青青站在一丛牡丹花旁边,为他唱的那一段《牡丹亭》。正是牡丹花盛开的时节,青青敷着淡妆,婉转地唱着: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赋予断井残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青青说,约翰,要是你是中国人该多好。

要是我是中国人该多好。约翰对自己说,可惜他不是。

    但为什么当时没有带她走呢?约翰又恨自己,如果当初他坚持带着青青一起回到美国,这个故事就拥有不同的结局。只要他们彼此相爱,管他什么世俗的眼光。

    然而最终约翰只能失魂落魄地回到美国,三年之后,他与苏珊结了婚。苏珊对约翰体贴入微,约翰也深深依恋着苏珊,他们的婚姻幸福而美满。

    如今,约翰和苏珊都老了,青青呢,要是她还活着,也该成了老太太吧,一个喜欢笑的中国小老太太。

(四)

    初夏,北爱尔兰的天气愈发地晴朗起来。天空干净得如一块澄澈的蓝水晶,内伊湖在和煦阳光中闪着粼粼波光,仿佛铺着万千片碎玉。

    苏珊太太推着约翰到繁花簇锦的院子里晒太阳,约翰斜卧在轮椅里,头发花白,面目安详。他的身体如缺水的树枝,日渐干枯了。

    留声机中缓缓流泻出音乐,那是熟悉的《牡丹亭》。约翰恍恍惚惚抬起头,只见苏珊太太穿着一身戏服,在阳光下如梦似幻。他听到,她在唱歌,用生涩却饱含深情的中文,唱着《牡丹亭》。

    一阵微风拂过花园,花儿们都轻轻摆动着腰肢。那株一直半死不活的牡丹不知什么时候悄悄开了一朵硕大的花,深红色的花瓣层层叠叠,美轮美奂。苏珊太太就站在牡丹旁边,轻轻地吟唱。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赋予断井残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约翰眯起眼看着苏珊,那一瞬间,他萎缩的大脑逐渐复苏,记忆如遇水的茶叶一般,缓缓舒展开来。他慢慢地微笑了,眼角有一滴晶莹的泪珠在风中摇摇晃晃,终于还是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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