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大雪
八十年代末,我十二三岁,在一个小镇上读初一。星期六下午上了两节课,大概四点多的样子,学校例行每周放一天半假,学生们都兴高采烈地冲出校门回家了。
此时,雪花纷扬扬地下起来了,如柳絮、如蝴蝶、又像风筝,在空中轻盈而悠闲地飘荡着。我穿着墨水蓝的小棉袄,领子是黑色的绒毛,脖子挨着领子,暖暖的,脚穿一双红色的布鞋,背着军绿色的布书包,准备步行回父亲的家,
父亲在另外一个小镇的学校上班,我小学毕业后暑假期间,父亲和母亲结束了长达十几年的战争,离婚了,我被判给了父亲。在我的记忆中,很少见到他,也从没见他对我笑过,更不用说抱抱我了。而他拿到离婚证后,竟然对我笑了,还专门请我到镇上的不错的饭馆里吃饭,允许我任性地点菜,吃完后,专门把他的上海永久牌自行车,让我试骑,专门用半天的时间教我在宽阔的柏油马路上学骑车。
当时的我别提有多高兴了,阳光洒在我的小脸蛋上,我的活泼的身影印在路面上,这个场景至今记忆犹新。
雪花依旧在飘,转眼到了冬天,在我刚入初中,还不太适应住校的生活期间,父亲悄悄地结婚了,继母是黄花大闺女,编着两条拖到臀部下面的长辫子,一走一扭一摆,很是招摇。
当时的我走在通往父亲新家的路上,憧憬着一碗热腾腾的面条,里面肯定会藏着两个荷包蛋,憧憬着一盘香香的花生米,是不是还会有炸鸡腿?
带着美好的憧憬走路,脚步迈得格外大,此时雪已下了厚厚的一地,天色已暗下来了。我走过的地方留下了我一串串的小脚印,鞋子已湿透,脚冰凉冰凉的。
但当时的我感觉很有点像柳宗元《江雪》里“孤舟蓑笠翁,独约寒江雪”形象,不过我是“孤独豆蔻女,夜行风雪中”,终于走到了父亲的单位。
但父亲的房门紧锁着,我进不去,周末他也应该放假了,到哪去了?我当时想,肯定到继母那去了,继母在另一个镇上班。我只有找学校值班的人了,值班的人带我到食堂吃了一点儿冷饭,然后把学生宿舍打开,让我进去随便找地方睡。
这间宿舍就像我们二十一世纪的大教室,床分上下两层都是木板钉成排,学生是打通睡的,我选了一床旧被子铺在下面,又找了一床新被子盖,外面成团成团的雪花飞舞着,我钻在暖暖的被窝里,望着空荡荡的超大宿舍,心里无比地冷。
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又迷迷糊糊地被门缝的光照亮了,天色微明,我起来了,关上宿舍门,悄悄地背起书包,步行到我上学的学校,外面的雪厚度可过小腿那么深,如果躺在雪地里,一瞬间会被覆盖,会隐形于人间,我找到一根粗大的木棍一边探路一边走。
十几里的路程,当时感觉有万里之遥,用“雪花大如席,大如手掌”都不足以形容当时的雪情,白茫茫的一片雪地,连个鬼影都见不到,雪越下越大,我的眼睛有点儿睁不开,前不着村后不挨店,也找不到躲的地方,我拼命往前走,一阵眩晕,我倒下了,等醒过来,发现天已大亮了。
我庆幸自己还活着,接着走,终于走到了自己上学的学校,进了寝室,找到自己的床铺,所谓的床铺,其实也就是找到自己的被子而已。因为那时宿舍的床是铁床,五个小孩睡两张铁床,中间连接处再睡一个,而我就睡在中间连接处,那儿就是我的床铺,也是我温馨的家。
风雪满天飞的季节,我躲进了我小小的被窝里,就如回到了我久别的家里。虽然当时肚子是空的,我要等到星期日晚上,其它学生都来上学,才能吃到学校食堂的晚饭。
我在想,家是什么?台湾作家龙应台说“小时候,父母在哪,家在哪;结婚后,伴侣在哪,家在哪;老年失偶时,子孙在的地方便是家”。对我来说,我的家就是风雪之夜两张铁床连接处的那床暖暖的被子,是学校学生食堂开饭时,那一碗热气腾腾的米饭,是教室里我那一张矮矮的桌子和一方小小的凳子。
从此,我怕学校放假,怕离开我温暖的被子,怕离开我简朴而温馨的家,读书读到朱自清《背影》时,全班同学泪眼婆娑,而我一滴泪也流不下来。
而今,我已人到中年,回首往事时,我依然泪流满面,我想,为人父母在尽情追求自己个人的爱情自由时,在摆脱自己不幸婚姻的枷锁时,不要只想到自己的爱恨情仇,要知道你们承受的痛苦,在孩子那儿是加倍的。
只要是一个生命,都有他的喜怒哀乐,都有
他的个体追求。不只是牡丹花才惹人关注,狗尾巴草也应该有自己的春天。不只是成人懂得人间幸福与磨难,小孩也懂,只不过总是被人忽视。
那场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