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你松鹤延年
俯瞰北京,有一片片以灰墙土瓦为底色的低矮建筑群零散地分布在城市中心地带,和高耸挺拔且颇具现代气息的办公楼宇和购物中心不同,它们对天空没有兴趣,世代扎根于脚下的这一方土地,是守旧的,是古板和沧桑的。和车流人流熙熙攘攘的马路和商业步行街不同,它们对喧嚣没有兴趣,习惯了闹中取静,独守一份属于自己的静谧,它们又是务实的,是安分和守己的,它们就是北京的胡同。
大多数胡同中栽种最多的是杨树,即便是最枝繁叶茂的时节,那些随风起舞的树叶也并不显得生机勃勃,而是一种苍翠,那颜色是时间流逝落下的浮土,任凭雨水冲刷也是洗不掉的了,身居其中的百姓来来去去,总是旧貌换新颜,早就没有哪个人去真正关心这些杨树的成长轨迹,但却总会在酷暑的盛夏拿出个板凳借着它们的庇护纳凉闲聊。
胡同内几间平房前破损的门墩,曾经是皇亲贵胄的标签,如今透着这胡同里百姓那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倔强,可再看那腐蚀不堪的漆红木门,又总是能从细裂的纹路中闻到闲言碎语的市井气,那市井气还不是自己人关起门的窃窃私语,更像是你一言我一语的给这条胡同的历史添砖加瓦,让每条胡同都有了属于自己独特的故事,那是存在以外的另一种存在。
陈老头是我们这条胡同故事中最具有传奇色彩的人物,他是大人们口中的“老倔驴”,是孩子们口中的“怪人”,整条胡同的房屋顶上有多少片瓦,就有多少关于他的流言,那些流言里充斥着夸张过的真和加工过的假,即便是当我再次想起他,也仅能在些模糊的记忆和易碎的流言中虚拟地拼凑中属于陈老头那值得争议生活图景。他是否仍像我最后送给他的祝福那样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着,我已无从得知了。
陈老头和我居住在同一条胡同的同一个大杂院内,虽然院子经过数十年的私搭乱建早就失去了原貌,但打开院门一扇灰石影壁却当当正正的矗立在过道前,阳光透着走道上方的空隙洒在影壁上,不同季节、不同时间,那阳光也都不一样,这倒给不动的磐石增添了几分动感。
影壁上是凸刻的苍松和仙鹤,左下角三颗苍松在山石的表面朝着右上角一轮圆日处倾斜着,太阳下,三只展翅的仙鹤直着脖子横在整个画面的正中。如果不是最上面最大的那只鹤的背上,被哪个调皮的孩子刻上了一个老头,倒真是体现着院子曾经主人的虚荣和富贵。
这个用石头刻画上去的老头是就是陈老头,那是石头和石头之间的碰撞摩擦出的人物,而那调皮的孩子也正是我,也正是因为这个略带恶作剧的举动,让我和陈老头成了他口中所谓的莫逆之交。
01
“小朋友,你画的是谁呢?”陈老头半个身子探出门外一边看着我一边问道,让我意外的是他并没有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而只是对我画的是谁表示好奇。
“是你。”我毫不掩饰自己的顽皮,像胡同里面通常互相斗嘴的男人一样大声地回答,我能感受到声音在我喉咙处挤压出来声音,是掩饰自己被发现后的那点羞涩和引人注目的那点自豪。
陈老头嘴角的上扬牵动了脸上所有松弛下来的皮肤,架在他瘦高鼻梁上宽厚的眼镜镜片后的黑眼珠瞬间压成一条灰黑色的粗线,他被我的回答逗乐了。
“为什么偏偏是我呢?”他的微笑和追问逐渐融化了我的戒心,我的生活中很少有人愿意倾听我所作所为背后的原因。
“因为你是个怪人啊,怪人就会做怪事。”我十分诚实的说出了我的想法,毕竟陈老头也确实很怪,这条胡同里的孩子都知道。
他夏天永远穿一件十分熨帖的白色衬衫,衬衫外套一件黑的发亮的燕尾马甲,而天气转凉之后,他瘦弱的肩膀会扛起一件显得过于肥大的黑色呢子大衣,脖子上盘着一条能看清每一根毛线走向的白色大围巾,缠绕好几圈一直盖住他的下巴。围巾像极了电视画面中在非洲雨林觅食的蟒蛇,只是随便一紧就立即能让了他丢了命,那白色比胡同中飞翔的鸽子羽毛还白,那黑比胡同夜晚头上的天空还黑,和我父母每天穿在身上的天蓝色的工装服和五颜六色拼凑的羽绒服截然不同。
我的朋友都说陈老头是从照片中走出来的人,他的五脏六腑都薄得像一张纸,所以没有感情。
不管四季如何更迭,但凡在街头巷尾看到陈老头,他的右手总是杵着一根红木色的手杖,可他精神矍铄的行动步伐却并不需要这根手杖的帮扶,所以那也是我们口口相传中能把人囚禁在照片中的魔法棒。
“小朋友,你是少有跟我说实话的人,愿意来爷爷屋里坐坐吗?陪爷爷聊聊天。“面对他的邀请,我有点局促不安,也许他会把我圈禁在他床下的某一张照片里,也许他会掏出自己禅翼般的心脏告诉我,我朋友的说的都是事实。
但我并不想就此退却,“等我回去告诉我爸爸就来。”我落下一句话就马上跑回了自己家。家中并没有人,我在自己的书桌面前写下了和父母告别的话语:“陈老头让我去他家了。”期望父母能在我遭遇不测后找到我。
陈老头的屋子整洁的让我惊讶,但也因此少了那凌乱而丝毫嗅不到我们称之为家的味道。他的屋子一共有两个房间,其中一间作为厨房使用,灶台上一尘不染,如果不是上面有一碟用保鲜膜封住盘口的青菜,你会觉得他不食人间烟火似的,四面墙壁上贴着旧报纸防潮防油,但也不因为报纸上大小不一的墨字显得混乱,反倒有一种乱中有序的宁静。
起居室就多些生活气息了,室内仅有南面一人多高的墙面上开了一扇规矩的方窗,阳光通过它的过滤,柔和地打在窗下的写字台和一本打开的书上。写字台正前方摆着一把和他手杖一色的木椅,写字台左侧是同木椅一色的衣柜,那手杖就支在柜边,像起着支撑作用似的,右侧是一张原木色的矮床,床头摆放着照着方窗形状叠好的被褥,屋内地面的磁砖依靠这里仅有的光,反射着屋内的一切陈设和人。
就是从这间缺乏阳光照射的陋室里,陈老头带我打开了比那扇方窗大太多的世界之窗。他从新疆的荒漠说到大兴安岭的松林,从山东的金沙海滩说到三沙的碧波荡漾,足不出户用文字的讲述把一幅幅瑰丽的景色展现在我眼前。他从屈原的舍生取义讲到陶渊明的归隐田园,从李白的饮酒豪歌讲到王维的孤单落寂。
他渊博而不张扬。我贪婪地汲取着他给予我的信息,我像一座小型的活火山,时常在内心中喷发着炫耀的冲动火焰,很难去想象一个独居的老人身体里竟然隐藏着如此多的故事还能做到这般隐忍不发,这些对我视若珍宝的馈赠,对他就无足轻重吗?
“陈老头,你是从哪里知道这些的呢?”有一次我冒昧地打断他,当时他正在向我解释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的意境。
他没有回答,只是走到写字台前拿起了那本始终躺在台面上打开的书,将书合上在我面前晃了晃,那是一本封面已经褪色的唐诗宋词,所有内页几乎都密密麻麻地爬满了蚂蚁大小的钢笔字。
“等你长大,这本书就送给你吧。”也不知是他的语气还是天上的云恰巧移到了方窗前,我总觉屋内阴沉沉的。
02
陈莫,生出年月均不详,父母在他很的小时候就过世了,据说是因为两人情投意合,但父亲家境贫寒,遭到母亲家中极力反对,在由母亲委托友人将他这名不正言不顺的孩子,送至唯一的表哥处后双双殉情。
因为妹妹过早离世,表舅对陈莫是极尽宠爱,也因母亲家颇有家资,他自小就接受了良好的教育,更是长辈们所器重的有为青年。
成人后,陈莫发现他自己对经商毫无兴趣,硬着头皮跟随表舅闯荡了一圈生意场,却屡屡因过于内敛的性格和骨子里的孤傲而失败,转而埋头从事起风花雪月的文学创作来。
1937年7月7日,日军在北平附近挑动卢沟桥事变,中日战争全面爆发。怀揣着家国情怀和那一份知识分子的倔强,年轻的陈莫弃文从武加入到战事中。
战争是血腥和残忍的,面对被炸弹击起的黄土,面对昨日还围坐在篝火前开着不雅玩笑的战友今日就被炸的面目全非,他犹豫了,但没等他做出真正的决断,现实却消无声息地降临并代替他进行了一次选择。
他是在一次面对日军的冲击中后背被掉落在身后的炸药碎片击中,前来支援的部队在清点阵亡名单的时候发现了在死人堆中胡言乱语的他,背部的伤口和对家的思念化作他失去理智后的碎碎念。
在后方医院经过一个多月的修养后,他才得以恢复活力。表舅闻讯大惊,立即派人从北平赶来,前后打点才让他能够提前离开部队。那告知他不必再到前线与部队汇合的一纸通告是由医院的护士送到病床前的,看着病房窗外的烈日,背部的伤口像被它灼烧一样隐隐作痛。
一只苍蝇飞到窗前,和他记忆中在头顶发出嗡嗡声的日军轰炸机多相似啊。他拽起身上的背子盖住了头,一股股暖流从两边的眼角涌出来沾湿了背面。
03
父母对我总是出入陈老头的房间颇有微词,他们不会对我言明,因为要在我面前保留那为人父母的尊严和对事实洞悉的能力。那些发生在我背后的细声细语的议论是他们绝不妄动但时刻保持着的警惕。
他们对陈老头没有好感,觉得他迂腐和不通人情,生怕自己的孩子也成为那种脱离于时代的孤儿。同时,他们也尊重他,从我口无遮拦或略带夸张的讲述中,他们看到了他们到现在都无法理解的力量,那种力量在他们无法顾及的孩子身上发生着变化,因为无法理解所以心生敬畏,因为无法理解而惶惶不安。
现实的一切终归是按照既定的人生轨迹发展的,诗情画意只是轨迹上意外的点缀而不能作为支撑人生的支点,就像陈老头那根总握在手的手杖,除了为他增加几分特立独行外并没有什么魔法。
自走进校园的那一刻开始,陈老头为我打开的那一扇世界之窗所闪耀的光如抽丝剥茧般失去了以往的色彩,同学间那复杂微妙的情感,以及那些枯燥乏味的教科书让我真正体会到,与陈老头那些绚烂而不可抵达、无法接触的风景人情相比,我每天的所闻所见、所知所感才是牵引我喜怒哀乐的木偶提线。
陈老头的屋子不再是大千世界的万花筒,显得如此的狭窄和清冷,没有人情味,甚至不会给人情味留下驻足的空间。每当我遵循习惯还会踏入他的房间,不耐烦总是很快袭上心间。
“时间不早了,快回去吧。”他总是适时的说出这句话,我像一个溺水的人突然发现救生绳一样紧紧的抓住它,起身跑回自己充满更多可能性的房间。
如果说当初陈老头用自己渊博的知识让我产生了一种崇拜,那现在的我正期望用更丰富的生活让他心生嫉妒,这种嫉妒不是负面的,而是出于我要挑战陈老头的决心和属于我弱小的自尊,虽然我并不知道这挑战的意义是什么,但这也是我当时能够给他最大的馈赠了。
最终,这馈赠就像是打在棉花上的拳头。陈老头仍旧保持着他特有的着装和行事风格,孤独前行且黑白相间的背影、院内他紧闭的房门是我无心再进入一片天地,那片天地多像一张照片把人死死地囚禁其中。方窗里向胡同透出的橙色灯光更让这张照片泛起了岁月的苍黄。
人的成长是抵抗地心引力的过程,我的个子越来越高,已知的、道听途说的和未知的构建了我个人的世界模型,五彩斑斓。
回想曾经那些幼稚的张扬没有丝毫改变陈老头的时候,我想此刻应该是我解决问题的最佳时刻。我恢复了和他交流的频率,为了缓解过去那种躁动的不安,我承担起讲述者的角色,极尽所能的向他炫耀着我自己,特别是我眼中他所缺失的东西。
“这个房间感觉比这条胡同还要古老呢。”女朋友小颖坐在陈老头那把木椅上仰着头自言自语道。
“其实还有比这间房更老的东西存在呢,你猜是什么?”我站在陈老头的床尾看着小颖,两个人心照不宣的笑了起来。站在门口的陈老头看着我们的表情不知作何感想。
这条胡同的处世哲学中有一条类似于数学定理般的道理,那是我自小观察得来的收获,实用价值远大于陈老头的诗雅风情,那就是维系两个人之间的关系一定要借助两人之外的人做谈资。
我把陈老头最具有争议的流言拣出,用我和他之间的故事做包装一齐丢给小颖,使她既对陈老头怀揣着好奇,又对我刮目相看。能够和这样的怪人相处,她眼中的我应当是多么与众不同呢。
“我有点喜欢这个怪老头呢。”在我送小颖回家时,她突然表情严肃地冒出这样一句话。可明明之前的几分钟她还笑得前仰后合,只因为我即兴地模仿了陈老头立在门口扭捏样子。
“他有什么值得喜欢的呢。”我悻悻地说道。“以前我和你一样,也对他充满着好奇和崇拜。那他那些东西能给我们带来什么呢?能让你考试成绩更优秀?能让你和同学之间关系更融洽?如果可以他自己也不会是这个样子吧。我越来越觉得他是一个固步自封失败者,他为什么不去找那些大人们,而偏偏挑中了我。”我一口气说完了我埋藏在心中许久的话,曾经要挑战陈老头的理由随着岁月的洗礼愈加丰满,没想到是一种跨越时代的嫉妒让我吐出了真情。
“你说的对,陈老头也许是个失败者,可他起码还有能为之坚持的东西啊,我们每天都再坚持什么呢?”
04
随着日本在东京湾密苏里号军舰上签署了投降书,一切看似都已恢复到那安静祥和与纸醉金迷交织的和平年代。陈莫此时正在北平的一家文化馆负责图书文献的管理工作,这是表舅最终能给予他的一切。
就在抗战结束前一年,表舅因被日军和统治当局的百般盘剥而选择了自杀。在表舅给陈莫的绝笔信中写到:“因家庭运转事物繁杂,后辈不知进取且生活奢靡,家资已尽,自己亡后大厦必倾。只是担心你会因我此般一意孤行而再次漂泊,北平文学馆馆长冯先生与我素有深交,我已托他为你安排一差事。望你勤学不怠,静候国土之大变革,定当在时代浪潮中实现吾辈不能之事。我黄泉路上也有脸面见你母亲了。”
而陈莫还没有从生活的变动中缓过神来,表舅所谓的大变革就到来了,内战一触即发,烽火再一次点燃了疮痍的土地。他没有依照表舅的遗愿投身到翻滚的历史浪潮中,反而陷入了另一个对他人生产生重要影响的事件中,那就是他的爱情。
冯小颖是文化馆馆长的独女,生性文雅,家境虽不殷实却有着属于知识分子特有的脾气秉性。陈莫和冯小颖的交往始于两人对古诗词的热爱,在冯小颖看来,陈莫腼腆中带着阴郁,而从父亲那听到关于他的一切际遇又深深地激发了她的同情心,他是“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中的孤帆和滚滚长江水。
在陈莫看来,冯小颖虽然总是故作活泼,但却能感受到一种她清冷的孤独感,她是“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中的泉水和松林。正是彼此间那种疏远感反而将他们指引到一起,那爱情的火如此的热烈,让他们错以为它能抵御历史不可逆的惊涛。
冯小颖最终随父亲远走台湾,甚至没像表舅那样留下一张文字来证明他们曾经共同经历过一些事情,更莫提她对他的期望和后事的安排了。人生的选择有时候由不得自己,那些横在人生抉择前的分岔路早就被挖凿好了,只是堂而皇之地等待着踏上它的人走向前方下一个选择的路口。
05
如果让现在的我总结成人的世界有什么不同,我可能什么都说不出来。谁都知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的道理,但人生是无法回头的啊,充满好奇地踏入成人世界那一刻起我就已经迷失在了这无边的迷宫当中,又怎么能准确的总结这迷宫的全貌呢?
取得成功的朋友早就失去了联络,还没有任何建树的我们在相聚的欢笑后只留下满桌的残余和空酒杯,它们就是我们发泄自己的替身。我对爱情失去了热情,对外总是谨小慎微,它也放弃了对我的眷顾,因为我变得越来越乖戾,难以接近。
当我带着满身的酒气再一次敲响陈老头的家门时,我已经不确定我和他彼此疏离了多久。陈老头打开了门,屋内昏黄的灯光在他身上泛起一圈光晕,像要接引我一般。他还是穿着那身白衬衫和黑马甲,就像早已为我的到访做好了准备。
“现在感觉好受些了吗?”他坐在那把木椅上问到,双手摩擦着自己的膝盖。他和以前一样,凡事都不问原因,只对结果感兴趣。我倒真希望他能问我一句“为什么。”
“好多了,谢谢。我今天……今天之所以……要来你这,是因为……。”不知是我的头脑被酒精控制了,还是我自己正在和它做着抵抗,我犹犹豫豫,话不成句。
“不必说了,我知道你正在经历什么,那一定很辛苦。”陈老头一边说一边低着头注视着仍在揉搓着自己膝盖的双手。
“是很辛苦,可还不仅仅是辛苦,比那份辛苦更让我痛苦的是我已经不知道应该活成什么样子。我对自己没有期待,对生活没有期望,你还记得你曾经讲过的那些归隐诗人吗?你一定记得,我多羡慕他们啊。”过去的记忆借着酒精的作用翻滚上来,那是陈老头口中的悠悠南山和遍野的菊花。
“我和你一样都羡慕他们,但你要知道,他们当年选择归隐和现在的你所承受的痛苦其实是一样的。那都是面对无常人生最后的无奈,只要你还有的选择,就要去做选择。”陈老头抬起头注视着我,就像等待着提刑官的问话,眼神中充满了一种期待。
“但是我没有选择,也不知去选择什么。”我毫无底气地发问,声音小的只有我自己能听到。
“不,你能选择。你要记住,花一辈子去做自己厌烦的事,比永远自私地追逐梦想、随心所欲,要勇敢得多。”
“这就是你的坚持吗?”几年前小颖对陈老头的评价突然变得如此清晰,好像专门为今天埋下的伏笔。
“我有我的坚持,但我并不勇敢,特别是和你相比。”陈老头起身爬到写字台上关上了墙上的方窗,将这间屋子和黑暗彻底地隔绝开来。那一晚,我将属于自己所有的委屈都倾斜到了陈老头那深不见底的沉默中。
06
和所有人一样,陈莫也被一股不能严明的力量推进了时代奔涌向前的波浪中,他不知道是否所有经历了战火和离别的同龄人是否像他一样也感到无力和彷徨。
新世界的潘多拉魔盒打开了,摩登的家电、无法被理解的新潮服饰都冲击着他早已在心中根深蒂固的认知,一切都要推倒重建的紧迫感,他总是在想,那种感觉真像极了日行三千里的行军步伐。
陈莫对于眼前发生的一切都是恐惧的,那种恐惧来自于一种对过往的患得患之,他想到那晚去找冯小颖的路上,却被逆行欢庆胜利的人群阻挡住不能前行的焦急,和现在这种感觉何其相似。
他所居住的院子里慢慢住进了陌生人,他们和齐天的锣鼓声一样吵闹,和这胡同中的灰墙土瓦一样带着质朴的粗糙感。他的小屋成了自己逃避现实的一方天地,那些古诗词里面混杂着古人的落寞和他年轻的过去,他的每一次翻阅和解读都会让他在撕心的痛苦后得到一种解脱的畅快感。
人有时候会对自己残忍,就像往伤口上撒盐,疼痛后是自顾自的坚持和对现实的麻木,但这种残忍也像麻药一样,虽不能避免现实的伤害,但却能在伤害中忘却痛感。
衣柜中仅剩下的几件衣服成了他保护自己的铠甲,非黑即白的表面是和花花世界对立的决心,木手杖是他支撑自己活下去最有触感的依托。
他希望有一天,阳光从墙上的方窗投射进来,而他也已经卸掉了所有尘世的执着,轻飘飘地踏上这条通往天国的通道。
07
再好的相纸都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泛黄褪色,时间无声地透过陈老头封闭的小屋四壁侵蚀着他的面庞和大脑,他的记忆越来越差,我们都慢慢变得寡言少语,只是原因不同。他的记忆被时间无情地掠去,越来越空白而无话可说。
最后一次见到陈老头是在福利院的草坪上,那是胡同的管理者为他找到的最后归宿。我手里拿着关于他的故事,走向远处他颤颤巍巍的背影,那跟随了他大半辈子的白衬衫和黑色马甲变为了淡蓝色的一匹麻布,松松垮垮地挂在他的身上。
从他浑浊却透着孩子般稚嫩的眼睛中,我知道他已经忘记了我和他自己。我把那本关于他的几页纸摁到他手里让他读,希望能唤起他内心深处的某些影像。他专注的看着那些躺在纸上我虚构的文字,那么入神,我仿佛看到他曾经趴在写字台上在那本诗词上做标记的样子。他缓缓地抬起了头,一阵风吹过他满头的银发。
“你写的是谁呢?”他傻傻地看着我笑了。
“是你!”
“为什么偏偏是我呢?”他带着有点做作的孩子气。
“因为你是个怪人啊,怪人就会遇到怪事。”泪水挂在我的眼眶里。
“你是少有跟我说实话的人……你是少有跟我说实话的人……”他低声重复的这句话成为了我告别的背景音。
回到院门口,那座被太阳打的金黄的影壁矗立在我面前,它承载了太多的浮尘却仍旧接受着太阳的炙烤,它也是勇敢的吧。我走过去抹掉了影壁上的灰,陈老头仍旧坐在那只翱翔于天际的仙鹤身上。
我拿出打火机点燃了手中关于陈莫虚构的故事,战火、眼泪、诗歌还有那失去的爱情被纷纷焚化成烟,那里面也有我自己无法逃避的过去。但愿陈老头可能并不勇敢,但他也无需再为什么而坚持了,我希望他能活得久一些,因为在他拥挤的脑海里还留着陈旧而完好的形象。
陈老头,祝你松鹤延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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