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悲戚地走完了一生
在微信群里看到她凌晨四点去世的消息,我没有震惊,只是内心久久不能平静。
她是我们一个村的邻居,或许因为祖上的一些亲戚关联,自小我们便称她阿嫂。
小时候,我们住的还是窑洞,我家是一个小小的四合院。记忆中,哥哥和阿嫂经常坐在我们正房房顶边缘的花砖上和我们聊天。因为地势的关系,他们家就在我家房顶位置,在我们东厢房的侧面架一架木梯,爬上厢房房顶,再从矮矮的厢房房顶爬上一道大约一米左右的墙,就到了正房房顶,往里走一些,就是阿嫂家的院门。这是我们相互走动的最短路途,如果顺着大路走,还要绕好大一截呢!我在阿嫂家度过了很多简单而快乐的时光。
用图表示一下那时的时光很悠闲。妈妈和阿嫂在洒满阳光的炕上摆弄小碎布,准备做花花窗帘,或者各自一边飞针走线地纳鞋底,一边唠家常,那只胖墩墩的小黄猫时不时地扑到正在空中飞舞的麻绳上。我拿着简单的铅笔和纸,照着墙上挂历上的美人图胡乱地临摹,每画一张,总会赢来阿嫂的夸赞,“画得真好呀!”虽然她不懂画,但那种好不夸张又不吝赞美的语气,就足以让我相信,我真有画画的天分呢!
他们家开着小卖铺,但因为村里人消费有限,东西很少,多是一些细碎的零食或玩具,也少有人去。有一次,哥坐在花砖上说要给我一个“珍珠”,让我先躲一下,等他仍下来之后一看,竟是一根带着白色珠头的大头针,我才明白,原来是“针珠”而非“珍珠”啊!乐得我。
妈妈有事出门,就回把我和弟弟托给阿嫂照看。阿嫂会给我们熬出细稠的营养粥,还给我们烤红薯吃。至今我还记得,当我看着刚从炉子里那出来,浑身冒着热气,带着点黄棕色脆皮的红薯时,那个嘴馋的样子。
阿嫂的话不多,但有两个口头禅:“就是”,“不是我说”(就是所以的意思)。比如:
她:是不是饿了?
我:嗯,有点。
她:就是,不是我说,快把这红薯吃掉!
我们常淘气模仿她说话,她只是呵呵地笑,笑的时候,会露出牙上的缺口,让我们觉得慈祥又亲切。我们喜欢看她笑。
后来,他们要到县城去帮女儿照顾孩子,临走时,将小卖铺里剩下的一些零食全给了我们。再后来,我们一家也搬到了县城。想想这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岁月如梭。
不再是邻居,我也是偶尔会陪妈妈一起去他家。她仍然像小时候一样的亲切和蔼,我去了之后也没有“在别人家”的拘谨感,说笑玩乐都很自然,不必羞羞答答、遮遮掩掩。有一次我在外地给妈妈打电话,她正好在阿嫂家串门,考虑到她回家之后也是一个人不想开灶,我就顺嘴说:“别回去了,干脆在阿嫂家一起吃吧!”一旁的哥听到后,呵呵地说:“已经切好肉了!”就是这样的相处方式,让我觉得亲切、自然、舒服。
两年前,她被查出了乳腺癌,已是晚期,为了不拖累唯一的女儿,她坚决不去医院治疗,只是抓些中药在家中熬治。今年仲春时节,我去过她家,她还是和以前一样笑呵呵的,时不时露出豁口的牙,谈起她的病,也只是云淡风轻地描述一下近日的情况,疼的时候怎么样,丝毫没有悲悲戚戚的感觉,甚至连眉头也不见皱一下。那时我竟天真地以为,阿嫂的病或许不是真的呢,她或许能好呢。可我万万没想到,那竟然是我和她的最后一次见面。
暑假回来,听说她病得厉害了,妈妈去看她,她只是低垂着头,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整个人瘦成了纸片,饭也吃不进,只靠喝凉水支撑。而我因为那段时间整天焦头烂额地准备一场面试,后来考完试,又听说他们已经从女儿家回到村里去住了,也是知道日子不多的意思。所以我一直拖着没有去看她。我知道,这些理由都是借口,事实只是,在她最后的时光里,我都没有出现过。
想想她悲苦的一生,又有谁怜谁叹?早先有过一个儿子,好容易长到十七八岁,没了。只剩一个女儿。后来得了一个外孙,聪明可爱,却在一岁多时不慎落井,也没了。她不会跟祥林嫂一样逢人就说她的不幸,而是选择闭口不言,默默地积在心底。照顾后来的外孙子女时,更加得战战兢兢,恨不得寸步不离守在身边,唯恐略有闪失。再后来,知道了自己的病,唯恐将唯一的女儿拖累,也只是一个人隐忍坚持,不在他人面前露出半分难过之色。
人的一生要怎么定义?走过耄耋是一生,不过襁褓也是一生,于她而言,一生不过是短短六十二个春秋,伶仃地生,孤独地走。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草木凋零之后,还会有种子留存于世,有落叶残根存入土壤,来年春天又是郁郁葱葱的新生。可一个人离去之后,平凡如她,平凡如我们,能留下来的大概只有回忆了吧,岁月久了,大概连回忆也烟消云散了吧!这一点上还是陶潜看得真切,生前就为自己写下挽联: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就只能回忆了……而我只能拾人牙慧,用鲁迅先生说给长妈妈的一句祝福来表达我的祝福:
“仁厚黑暗的地母呵,愿在你的怀里永安她的魂灵!”
愿天堂没有病痛,只有团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