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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面桃花随风去》19

2022-04-12  本文已影响0人  淡水浅唱

到了这年七月,姥姥过世了,终年七十五岁。

姥姥是四十年前,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被风吹到姥爷门口来的。姥爷把她从一条鱼网似的被絮里拨拉出来,给口热水她喝,后来他们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

姥爷不知道她从哪里来,也不知道她家里还有些什么人,虽然他很想知道这些,可即使她说给他听,他那被炮弹炸聋了的耳朵能听得见吗?桃儿妈倒也关心地问了几次的,姥姥总是吞吞吐吐地始终不肯把自己的身世讲出来。

作为姥爷家唯一的女儿,桃儿妈一家住在二十多里路外的倒口湾。有时候她拖儿带女来看住在街边头的爹,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这个跟着爹过日子的女人,女人只比桃儿妈大两岁,而且看起来比她年轻很多。

后来,秋米三秀长大了,大双和桃儿也出生了。女孩子们都知道姥姥不是自己的亲姥姥,可她究竟从哪里来?她老家里一个亲人也没有了吗?要不然她怎么从来没有提起、也没有说回去老家看一看呢!桃儿妈说你看她的脚只有两搾长,她走到头发都白透了也走不回家呀!再说找到了亲人又怎么样呢?她跟着你姥爷有吃有喝有房子住,吃国家的农业商品粮,有肉票糖票香干子票,还是村里的五保户,村里把两佬儿像供祖宗一样供着呢,要是不好的话,她半夜里早就拉开门栓跑掉了。

姥姥这些年走得最远的地方应该是倒口湾。姥姥每次走到倒口湾的样子,不光是秋米和桃儿她们几姊妹记得清清楚楚,就连在田里栽秧割谷的姑娘婆婆们也忘不了。姥姥在新河堤上不急不慌地移动着她的小脚,她小小个头细细的腰身,脸上有红有白有点白皙,头发一丝不乱油光光的。她每次来都提着一个黑包包,包里装着带给孩子们的甘蔗、糖果子、几片香干子、两坨榨菜。她跟着桃儿的姥爷过日子,不用下田种地也不用上班赚钱,国家心疼她照顾她给她吃喝,倒口湾那些站在泥巴田里的女人们嘀咕道,咦,她怎么有这么好的命呢!

如今,姥姥终于用她的三寸金莲走完了她的人生之路。在她即将被火化时,大孙女婿裴五儿黑红色的脸上抽搐了几下,神情很是悲伤。水远像女人一样哭得鼻涕眼泪一大泡。

早些年,只要姥姥到了倒口湾,似乎攒了一肚子的问题要向这个读了初中的二孙女婿讨教。比如台湾究竟有多远?去台湾的人这辈子还可以回来不?你们挖的这新河究竟流到哪儿去?

水远除了农闲时到沙市去卖过菜、冬天到刘家场去挖过河,他哪里都没去过。台湾究竟在哪里,他读过的书上也没写呀!水远有些为难,只好干咳几声后压低声音,搜肠刮肚的说一些话来糊弄姥姥:台湾是我们中国的一个岛。就跟我们后头的长湖一样,泼泼漫漫的一湖水,只不过那水深得很。这边的人泅过不去,那边的人也游不过来。新河的水肯定是流到台湾去啦,要是你的脚还大一点走得稳一些,顺着新河就能走到尽头看到台湾呢!

三秀桃儿们听了,就估摸着姥姥应该有一个亲人在很早的时候去了台湾,那应该是她的丈夫或者是她的兄长。姥姥对于她们的询问先是点头接着是摇头,女娃儿们见问不出个子丑寅卯就不再问了。桃儿妈不止一次地告诫她们,千万不要对外人提起姥姥有什么人在那个什么鬼湾,倒口湾就没有不透风的墙!你们不想看着姥姥像你爹一样低着头戴个高帽子挨斗吧!

后来两岸政策宽松了,姥姥也渐渐地老了,她眼睛不再清亮脑壳里的想法也迟钝了。即使她在倒口湾住上个两三夜,也绝口不提台湾的事。自己的脚那么窄小,到倒口湾一个来回走到家都要痛上几天,那要是顺着新河去看台湾,还不得把人痛死啊!

姥姥瘦小的身躯里藏着她这一生的秘密。等一会,它们即将化作一股青烟飘洒到尘埃里。

在姥姥推进炉膛的那一刹那,桃儿妈突然喊了她一声,你呀,我可怜的……你先走了呀?你过去要找到我爹,到了阴曹地府再打个伴捂捂脚咯。你原先来倒口湾的时候,我实在是拿不出什么好吃的来招待你,后来你走不动了,我们家的日子也慢慢地过好了……我的个后娘噢,我对不起你呵!

听到这儿,两鬓斑白儿孙满堂的大姐秋米突然泪流满面,她呜咽着说,姥姥,我小时候觉得世界上最好吃最甜的,就是您每次来带给我们的甘蔗。三姐大双的眼睛红红地也落下泪来,她含着热泪低声哭泣,姥姥,您现在可以回去了,还知道自己的老家在哪个方向吗?只有二姐三秀没有哭,她正和水远商量着买哪一款骨灰盒。

桃儿和旺儿并肩站在火化的大厅里,他们还记得姥姥站在她家的后院里,用一只手搭在眉头上,大声的叫道:旺儿呵桃儿吔,下雨了,快出来收衣服啊!

几年前姥姥和四五个孤寡老人,一起住在原村委会二楼的房间,村里请一个人专门照顾他们的饮食起居,为的是把他们住了很多年的矮矮塌塌的旧房子推倒,再卖给有钱人家建新楼,打造社会主义新农村。

刚开始时,旺儿桃儿去看姥姥的时候,她像个孩子似的撅着嘴哭撇着脸说,这里不好……我还是想住在自己家里,我要回去……桃儿说您那房子被村里卖了建了高楼了!不是我们不接您回去,您是国家的人,每个月都有生活补贴费的。现在村里又派专人照顾您们几个人,还定期安排您们到医院去检查身体。我们把您接回去算什么呢?姥姥黯然地垂下她白花花的头,不再多说一句话。

在近一两年里,桃儿常常利用上下班的时候去看看她,给她带一点好吃的东西或者买一套衣服什么的。姥姥咧开瘪嘴对另外几个老人说道,这是我最小的孙女桃儿,她好命啊,年轻时嫁到我后头院子里的村长家里呢!

现在姥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了,这条路是每个人都要走的,姥姥先去了。不知道她临终的时候想的是什么?桃儿突然明白了,人生就是这样,从生到死只有这一条路可走。所有的苦难,所有的快乐,所有的遇见和缺憾,不过是人生路上的几处风景罢了。

桃儿朝她的亲人们看一眼,妈已经有七十八岁了,她佝偻着腰站在大姐身边,瘦弱得像个没发育成熟的孩子。大姐秋米也有五十多岁了,那个清秀可人的女人早已被岁月打磨成臃肿而肥胖的老妪。大哥裴五儿再过两岁就六十岁了,他古铜色的脸上写满了看透生死的豁达。三姐家二十二岁的花胞胎吉牛和利丫今天也来送太太一程,他俩一左一右站在妈妈身边,脸上的表情既悲伤又严肃。

每个人在这短暂的人生中,会遇到多少人多少事啊?桃儿闭上眼睛,想起工厂倒闭后离开荆州的、曾与自己爱得死去活来的刘伟岸;想起扑向长江救小孩子的大学生马学仁;想起为了女儿而舍弃工作和服装店的谢老板,她又想起了小时候一起长大的好朋友流清……

二姐昨天告诉桃儿,流清从武汉回倒口湾来探亲,他开着白色小车手里拿着大哥大。有几次到我的饭店来,希望我带他去看看你。可你家那么点房子,屁股挨脸地摆两张床,我带他去做什么?……桃儿听了,惊愕地说不出一句话来,流清,你在武汉过得好吧?谢谢你还记得我!

这些人在桃儿不同的生命段里出现,给予她许多的感动,然后又匆匆的离别。或许,一辈子再也见不到他们了。桃儿想起那些鲜活的面容和在一起欢快的日子,忍不住又流下泪来。

旺儿扯着桃儿的裙衫,小声埋怨说,你哭什么,有什么好哭的!你姥姥对你们又不是很好,就像我后妈一样,假的就是假的。她跟我爹结婚几十年,我一点都不觉得她对我有什么恩情!看,姥姥推进去烧了,咦哟,反正她不晓得疼了!

桃儿往前走一步,铁板上的姥姥不见了,二姐弯着腰大声哭起来,大姐和三姐也跟着拍打着铁栏杆,哭得很伤心。

送走了姥姥,桃儿就和旺儿计划着到武汉去进一趟货。自从桃儿接手服装店以来,生意一直都还不错,一个月起码有三千多元的收入。都像这样下去的话,一年就可以把转门面的几万块钱赚回来了。

桃儿心里充满着对谢老板的感激,不是她真心诚意的要把门面转给自己,她那几个钱还存在银行里睡大觉呢!

谢老板说的对,这个店面就是一张活期存折,现在自己每个月的收入比打工时翻了三番。谢老板离开荆州快三个月了,桃儿想等会儿回店里了就用座机给她打个电话,问问她在武汉怎么样了,找到工作没,有时,桃儿还挺想她的。

谢老板走后,小楠刚开始还是认真地上了一个多月的班。每当桃儿去武汉进货,她就从早到晚守在店里,晚上把卖的钱一分不少地交给桃儿。

可近来这一个月里,小楠上班就不那么认真了。她说要在家里带女儿,说她母亲总是惦记着武汉的娘儿俩,有时唉声叹气泪水涟涟地连饭也不想吃。小楠要在家多陪陪妈,带她到外面去走走路散散心,跳跳广场舞什么。

可有一天桔子却告诉桃儿一个惊人的消息,说前几天她到老乡店里匀几匝丝光袜子来卖,经过谢老板前夫家的时装店,你猜我看到了什么,桃儿说我猜不出来,你快说呀!

桔子瞟桃儿一眼,嘟囔着她肥厚厚的嘴巴,附在桃儿耳边悄悄地说,我看到了小楠的女儿和他哥哥家的儿子在门口的花台旁边玩积木呢!

如此说来,小楠在她谢老板离开荆州几个月后,已经谅解了她那个拈花惹草、抛妻弃女的哥哥。说不定已经到他那去上班了呢!桔子说这有什么稀奇的?都是从她妈肚肠子里爬出来的,打断了骨头连着筋!小楠看起来是帮她原来的嫂子看店子,其实也是赚钱帮她的亲侄女完成学业!如今谢老板都走了几个月了,她不帮自己的哥哥还来帮你这个外人呀!

桔子一番话,说得桃儿心里乱乱的。小楠如果真的离开了,自己每个月到武汉进两、三次货,有谁来照看门面上的生意呢?最令桃儿担忧的是,小楠在这个店里认识和发展的、她自己棉织厂和谢老板印染厂的一些经常来关照生意的客户,还保得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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