秉烛梦游:恶恶相磨:轻浮
五十一:老嬷嬷去了半日,来回说:“大奶奶(李纨)知道了,说吃两剂药好了便成,若不好时,还是出去为是。如今时气不好,恐沾带了别人事小,姑娘们的身子要紧的。”晴雯睡在暖阁里,只管咳嗽,听了这话,气的喊道:“我那里就害瘟病了,只怕过了人!我离了这里,看你们这一辈子都别头疼脑热的。”说着,便真要起来。宝玉忙按他,笑道:“别生气,这原是他的责任,唯恐太太知道了说他,不过白说了一句。你素习好生气,如今肝火自然盛了。”
晴雯脾气不好,跟黛玉很有些像,外面每多轻浮,嘴上惯常轻薄。
黛玉的火气是虚火,这是无可争议的。因为肝阴虚,所以肝阳自然就冒出一头,她是一个多愁善感极度重情之人,在苦闷郁堵的环境之中,自己先就主动分出了高低,那把火烧得尤其旺盛骇人。晴雯的火气,我觉得像是实火,“晴雯那蹄子是块爆炭”后面平儿如是说道,她的身子骨,在府中女性当中算是比较好的,这次感冒,也正因为自己身体向来素质不错,有失小心。是个隆冬大雪时节:
麝月便开了后门,揭起毡帘一看,果然好月色。晴雯等他出去,便欲唬他玩耍。仗着素日比别人气壮,不畏寒冷,也不披衣,只穿着小袄,便蹑手蹑脚的下了熏笼,随后出来。
她的身子算是比较不错的,但也仅仅是比较,处于富贵宽厚之家,任职高等丫鬟仆从,就算“他素日是个使力不使心的”,那力也真没多少,像洒扫挑水的粗笨活计,有院里像之前的丫头林红玉等人操劳着,屋里的事情,不过是端茶倒水、铺床叠被之类。也就是说,她的身子即使以现在的眼光来看,也还算可以,在他们那个环境中,算是比较不错的。
但是她火气大,好生气,这说明肝阳旺,所以说她更像是实火。(女性一般较为沉静,阴气重,但确实有例外,我其实分不清她到底是是实火还是虚火,但从外在表现上看不大像虚火。即使错了,我想下面那个解决方法,应该也是可行的。就当一乐吧。)
古人的经验之谈中,说这种人没福气,因为在富贵环境中(晴雯的处境,跟正经主子是没法比的,但相对来说,算是极好的了),她们的心猿意马无处安放,心里反而更容易觉得不快活,有福也享不得。其实她们都能够从饮食睡眠来补不足或补相对不足,但心上有所过求,身子骨撑不起自己的野心(包括黛玉也是,黛玉是相对的野心),身心之间有矛盾,你只能顾着一个,顾此则失彼。
一颗要强心,偏是浮躁人。
回到最开始的玄妙命运之说,第五回中晴雯的判词,“心比天高,命为下贱”,这种世理之外的未知事,随想中一向避过,这里只是“借题发挥”,并没有在玄妙之说上作文章,说的都还是情理中的事。
完全可以用“心比天高”来形容颦儿,只是在她身上,是相对高。她们心里描绘的生活与实际存在的生活,都有一定的差距。如果她们是能够安于现状的人,是书中所谓“君子无入而不自得(出自《中庸》,意思是君子无论处于什么情况下都是安然自得的)”,就不会有如此大的脾气和目前的身体状况了。
有一种解决办法,就是把心上的苦劳,转移到身上,把她一天到晚累个半死,抬眼皮都费劲,然后一顿饭咔咔吃两碗仍觉得饿的那种,起码晴雯的问题能够解决掉。你既然身体气息轻浮,那就往下压一压,累到没气了,还浮个屁。(还是有些理想状况了,晴雯的心,未必就能沉下来,但总算可行。)
但这个方法对于黛玉未必可行,她从小就是在冷涩沉抑憋闷困苦的环境中长大的,再压下去,很可能直接就散架了,黛玉的问题唯一只能靠直达心灵的脉脉温情来化解,这样说也就能看出来宝玉在她生命中的重要地位了。
虽然外在表现是相似的,但是因为虚实不同(如果我的理解没有大偏差的话),所以解决方法上,是完全不同的两种路数。
风寒感冒,意思是外面寒冷侵入肌肤腠理,感冒发烧咳嗽鼻涕,都是自身的排外反应。她晴雯本来就是火性儿,这么外界一遇寒冷,更不得了,外面越是冷,里头就越热,大寒大热之间,烧得七荤八素,最是灼阴!
最上面那段话中,那老嬷嬷是个传话的,传的是李纨(李纨是带领姑娘小姐们读书作针线的,就像鸡妈妈似的,这是她的责任)的话,于情于理,晴雯都不该向那老嬷嬷发火。李纨是管事的人,是大观园中的一个主子,传话的嬷嬷暂时代表了李纨的身份,你晴雯凭什么拿出这么样的姿态,去顶逆主子?当然这时候的晴雯,绝不是冲着李纨发火,她冲的是那个老嬷嬷,可老嬷嬷也仅仅只是个传话的,何苦。
她是个火爆性儿,按理说发泄发泄对自己的身体也有好处,但好巧不巧,她偏是个有心的,这个有心的意思是【在意】。一头往外冲,一头往内压,可怎么办呢。虽然不常使心,有脾气就发作,有委屈就释放,但她可不管你是主子宝玉,还是丫鬟头头花袭人,就要刺你一刺。在随想《委屈》篇中也提到过,她不快活,你也难快活。这一点跟那伤春悲秋的病美人林黛玉是一个模子,伤敌八百,自损一千。后文坠儿窃镯事发,你瞧她的反应:
晴雯听了,果然气的蛾眉倒蹙,凤眼圆睁,即时就叫坠儿。宝玉忙劝道:“你这一喊出来,岂不辜负了平儿待你我之心了。不如领他这个情,过后打发他就完了。”晴雯道:“虽如此说,只是这口气如何忍得!”
晴雯道:“你瞧瞧这小蹄子,不问他还不来呢。这里又放月钱了,又散果子了,你该跑在头里了。你往前些,我不是老虎吃了你!”坠儿只得前凑。晴雯便冷不防欠身一把将他的手抓住,向枕边取了一丈青(书注:细长簪子),向他手上乱戳,口内骂道:“要这爪子作什么?拈不得针,拿不动线,只会偷嘴吃。眼皮子又浅,爪子又轻,打嘴现世的,不如戳烂了!”坠儿疼的乱哭乱喊。
真不负那“爆炭”的名头,气性极大,一点就着。晴雯为人虽正派有侠气,但太刚了些,火气大,轻浮难以受控,一旦发作出来,必然伤人伤己。这也确实是她的业障,该有的结果,都会有的,即使没有后面的一系列事情,她也难以跟外面的世界两相苟且。跟颦儿一样,她们一直有未经解决的根本矛盾,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往往就处于水深火热之中。
所有的性情都不会有什么好坏之说,但没有用到地方的性情,可就未必是好事了。晴雯轻浮,黛玉也轻浮,两者每每都伤人伤己。红楼中却有一个把轻浮气运用得妙到颠毫的人,王熙凤。她就像一团飘动的火焰,烧到哪里是哪里,哪里都能看见她明亮的非凡光彩,既能发亮,也能暖人,这全靠一身的轻浮气作为倚助,只要她一出现,皆大欢喜,简直是古今一完人,倘若她没有烧得过猛烧昏了头的话。
晴雯虽然一身轻浮气,可她心地极好,在宝玉身上也使了很多的好心思。但纵然是瑕不掩瑜,只可惜她的脾气差,把一切都给推走了。你总是伤人,不是所有人都跟宝玉袭人麝月一样,同你有很深厚的感情的。到了末了那种境地,再去强分瑕瑜,已然毫无意义。古人的经验之谈中,福气一说,倒也并非全然虚妄。
以前对那些脾气坏脾气差的人,是打心眼里恐惧害怕的(我为那些大吵大闹,担惊受怕了好些年,偏偏哪里都能让我碰到,到了很大之后才勉强解决,但阴影犹在),只是不知从何时起,突然就变成本能般的抗拒了,也或许一直都是。可恨之人常可怜,可怜之人多可恨。对于黛玉晴雯等人,确实生出了很多怜悯,我也知道一点那种拔不出身的苦,但那轻浮,就是不喜。
(恶恶相磨中的恶,也可以是艰难恶劣的意思,比如处境不好。面对书里的人是无能为力的,但于书外人,还有可选择可改变的空间,也许可以略微帮上一点微不足道的小忙,这就是把这些随想发出来的主要目的。因缘之内,情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