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日诈骗电话
电话铃声响了三下,我接起来,对面的人开始说话。
“你还记得我吗?”
按照诈骗的伎俩,紧接着的话术并不陌生。
“我是你的老朋友,你竟然听不出我的声音?”
我意识到这并不是我臆断中的“诈骗电话”,只因我的确认识电话彼端的你,恰好21年。
21年前今天的11点10分,同样是农历的大雪节气,我见到了你。一团皱巴巴的婴儿,手腕上挂着吊牌。你的理科生父母选择《离骚》中的句子给你起名:路漫漫其修远兮,漫兮。或许因为这是《离骚》中他们唯一记得的一句,不料为你今后的自我介绍埋下了难度。
“名字是哪两个字?”
“路漫漫其修远兮的……”
“哈?哪一个man?”
“漫画的漫。”
“xi呢?”
“归去来兮的兮……”
“嗯?你再说一遍?”
“神经兮兮的兮。”
“噢!知道了!”
街边关公庙里的算命先生端视你的名字,皱了眉头。
“你是一个劳心的人,竟然加上路漫漫其修远兮……看来你的劳心永无止境……”
我正式认识了你。
大学毕业,爸爸分配在乡下的研究中心研究牧草,妈妈在学校里教书。你所就读的小学挨着野草丰美的小山,山上养殖进口的肉牛。小学的自然课上,老师组织到山上辨认植物:火把果,蕨菜,飞机草,刺五加……你随手摘下放进书包,晚上告诉妈妈可以把野草煮到汤里。
晚饭以后,你拽着五毛钱,手提塑料瓶子和小伙伴一起到菜市场排队接上一瓶新鲜牛奶,表面泛黄的奶皮伴随牛奶晃荡。
彼时乡下物质有限而又不易进城,但凡院里一户人家来了新鲜玩意,像是跳舞毯,VCD机等,人们轮番聚在一户人家里试玩。邻居达成琐事互助的共识,楼下的阿姨替你拔牙,在你的牙齿边缘缠上毛线轻轻一扯。阿姨家里有棵桃树,等到挂满桃子,叔叔大力摇树,小朋友们在树下兜着衣服接住掉落的桃子。
享受桃源梦境的时间有限,考虑到乡下有限的教育,父母竭力调到城市工作,五年级时,妈妈遇到机会进城教书,你也随之转入城市。
五年级的你站在黑板前,拘谨地握着粉笔在黑板写下自己的名字,两根半长不短的辫子搭在脖颈处留出三角形的红领巾上,在场旁人的浮生一日,却是你自乡下转学到城市的忐忑首演。你记下同学们课间谈论的偶像名字,攒下零花钱到路边的音像店里买S.H.E和蔡依林的专辑,抽出歌词本跟着盗版CD流出的粗糙歌声学唱。
你不仅在班上交到了朋友,更是中了头彩般发现了知己。
最初你不敢期待和她成为朋友。羡慕她不仅酒窝深邃,更是有聪明劲儿完成数学《课课练》选做的“提高题”(且供你们抄),和她传绯闻的男生都长得帅……偶然分到和你担任一天的值日班长,你们躲在楼梯口仪容镜后聊天,你按捺住炫耀的心——“全班最受欢迎的女生正在和我聊天!”庆幸的是和她的交往并未辄止在仪容镜后,初中再次和她分到一班,小学同班两年对于她的认识不过冰山一角,现在你这艘铁达尼号有幸迎面撞击她的全体。她是你无时无刻都在交谈的人,即使在异地时,即使在沉默时。即使一时瘫软在泥泞中,你们尚能揪着对方的头发借力拔出泥泞。
初中是一所精神病院,你乐在其中。当时班主任是语文老师,每天都布置一篇练笔,你的写作发乎心情,不论主题一概自由发挥,只在文末生硬地靠拢主题。当时你沉迷安妮宝贝,每次练笔的题目下方配有一句她的名言,譬如“生命是一场幻觉,可是我需要你在”或者“当一个女子仰望天空的时候,她不是在寻找什么,她只是寂寞”,句末拉上一条短线,落下“题记”二字。不止如此,你拥有传染别人“安妮病”的野心。你把她的一本小说带到教室递给当时的同桌,真诚地说:“我觉得你像她书中的男主人公。”他的脸上云淡风轻,第一名男同学,在初中已经表现出了面对小布尔乔亚情调侵蚀的强大自制。
老师每天批改练笔之后,不合格的同学需要重写或者照抄高分同学的练笔,你曾以为自己的练笔受到照抄市场的欢迎源于文字有诱惑力,直到聚会,同学一语道破:“反正也看不懂,像抄经书一样。”
对了,当时你在意的一桩悬案,至今仍是未解之谜。
当时,百度贴吧风靡一时,在学校的贴吧里,点击量前列的往往是谁是XX班的班花,班草,X班的XXX是个怎样的人,或者是类似于大字报般,揭露XX丑恶面目的帖子。
讨论XXX是个怎样的人这一类型的帖子里,你看见了自己的名字。
帖子的内容只有“如题”两个字。回复的帖子都是同学众口一词的称赞,唯独一个不和谐的音符。
“XXX么,整天装疯卖傻的,像个肉球。”
由于是匿名用户发表,你沉甸甸的愤怒无处攻击,如果“装疯卖傻”尚可忍受的话,“肉球”这一形容对于一个青春期少女来说与侮辱无异。何况你当时一米六的个头不到100斤……难道他曾经预测到了你成为肉球的可能性吗?
高中,你反感学校和绝大多数老师的授课,进而怀疑上学的意义。住校生活无可忍受,精神似乎永远在淋雨,湿漉漉的水分拧不干。直到搬到校外,得以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
村上龙在《69》里后记的一段文字,正合彼时你的心声:
不快乐地生活是种罪孽。高中时代对我造成伤害的那些老师,我至今无法忘却。
除了为数不多的几位纯属例外的老师,其他那些当真是想从我这里夺走非常重要的东西。
他们不厌其烦地持续着将人类变为家畜的工作,他们是“无聊”的象征。
这种情况至今仍未有所改变,而且有可能愈演愈烈。
但是,无论哪个时代,诸如教师还有警察这种大权在握的人们都是很强势的。
只是拳打脚踢一场,最后吃亏的还是我们。
我想,唯一的报复方法,就是活得比他们快乐。
快乐地生活需要能量。
那就是斗争。
直到今日我都在继续这场斗争。
这场让所有无聊的家伙都能听到我的笑声的斗争,我想大概会坚持到我生命的终止。
和村上龙的斗志昂扬相比,当时的你并不快乐,一味倒数离开学校的日期。
高考之后,你到了全然陌生的城市读书,其间去到另一国度。课余时间,你在博物馆,美术馆里徘徊,冲入眼眶的图像,文字撩拨你的神经末梢,时间甘愿失效。
即使我熟悉你的历史,但仍不敢妄称“我了解你。”毕竟,我对于你的识读,不过是截取到了你在时空中的若干帧数。
极度被动,不擅交友,与生人交谈背负重压,眼神飘忽。
是你。
耽于“纯正的孤独”,珍惜与人关联的缘分,面对父母的守望心怀感激。
也是你。
今年生日,新历和农历合一,与出生时一致。宛如南柯一梦,入梦直至初醒,睡相如初。时间荡秋千般,一来一回。小波说:“那一年我21岁,在我一生的黄金年代,我有好多奢望,我想吃,想爱,还想在这一瞬间变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
我握着听筒,轻声祝贺:“生日快乐,我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