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小说

2020-12-10  本文已影响0人  相听不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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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风和夜幕私通,吹送了晚霞,带着湿气,缓慢而沉重。

栓柱拎着点心盒转过槐树,看看没人,把点心盒放在石头上,解了裤子解手。淡红色的液体伴随着刺痛,栓柱皱眉忍着。老鸹穿透夜雾,落在树上停留,疲惫的羽毛再也不想伸展。

栓柱抬头看看,骂了句“狗日的”,把点心盒夹在胳肢窝往家走。稀薄的空气夹杂着作呕的污泥臭味。

栓柱在门口的石头上蹭了蹭脚底,总感觉沾着东西,可什么也没蹭掉。他推门进了院子,厨房传出炒菜的声音。屋子里女儿慧慧正趴在桌上写作业,电视里播放着戏曲频道。

“秦英你太无理,不该去钓鱼,打死老太师,可怜他命归西……你皇爷降下罪来要斩尔的首级,小奴才你闯大祸,你教娘我该怎地?”栓柱把点心放在桌上,上前把声调大,跟着电视唱着。

媳妇改花挽着袖子,满手的面,进屋白了他一眼,径直走过去关了电视:“你瞎啦!没看见她写作业哩?”转头又对女儿说:“说给你几遍啦?写作业不要开电视!爷俩一个个死势哇!”

栓柱怕老婆,慧慧怕妈妈。改花把门一甩,去了厨房,栓柱和慧慧对视着做了个鬼脸。他起身摸了摸慧慧的头,也去了厨房。

改花刚把河捞床架上,面团填得很瓷实。她两只手握着河捞床的把,身子下蹲,费力地压着。栓柱在身后看着,改花的牛仔裤腰际露出一圈内裤花边。

“还没让你进门?”改花问。

“嗯!”

“老大和老二都在家了哇?”改花又问。

“在哩。”

“咋说来?”改花直起身子,拿筷子在锅里搅和两下。

“能咋说,还是要钱了么!”栓柱蹲下,看着改花肥硕的臀部:“哎,我尿又红了。”

改花回头瞪着他:“你快死了哇!我求你!你死了哇!你碰谁不好,非碰她?你不知道她家人不好惹?”

栓柱叹口气,叉着腰费力地站起来:“总有办法,总有办法。”

改花看着男人脑门渗出的细汗,心软了一半。嫁给他没享过福,可也没受过气。倒是自己脾气不好,总对他大呼小叫的。

天黑得透了,赵家的狗叫了起来,像是习惯,一到这个点,不管有没有人,总要叫两声。就像人到了某个点,也总是因为习惯要做些事。

电视像习惯一样被打开。无聊的电视剧,无味的河捞面,无话的一家三口。

日子过得久了,你根本分辨不出,令你失望的是生活本身还是一起生活的人。

“你一会抱点柴烧炕哇!天气预报说晚上降温。”改花头也不抬地说。栓柱没回应,也不用回应。面条嘬得直响,盖过了电视和赵家的狗。

02

那是三天前的上午,栓柱去县城的工地找包工头要赔偿款。他之前从梯子上摔下来,摔坏了膀胱,住了一礼拜医院。一直到出院,偶尔还会尿血。

他拿着诊断书和收据去找了包工头好几次。包工头不是说当下没钱,就是躲着不见,反正就是迟迟不给。

栓柱在烂尾楼下坐了一上午,吃了两个面包,喝了一瓶矿泉水。对过就是一家“山西面食”,但栓柱不愿意去。

“一盘炒不烂十块钱,你不如去抢。”栓柱说。

“滚滚滚!吃不起不要吃!”老板娘嫌弃地看着满身水泥的栓柱。

一上午也没见包工头的车从外头回来,栓柱骑上摩托车回家。回到村口的时候,不小心撞倒了赵家老太太。

老太太拿个尼龙袋捡炭,弯着腰只顾看地上,耳朵又不好使。栓柱心不在焉,脑子里都是事。赵老太躺在地上,身边散落着乌黑发亮的炭块。

栓柱慌了。他蹲下看老太太,好在没死,拿出手机打了120,还给老太太的大儿子赵老大打了电话。医院检查结果是轻微脑震荡,暂时安排在精神内科病房。

赵家三个儿子,老大是村长,老二在县医院泌尿科,老三在县委办公室。

老三因为忙,没有亲自去医院,却派了手底下人去病房探视,床头柜上放了花篮和果篮。老二和内科的大夫还有护士交代一些事情,不停地握手。老大把栓柱叫到了楼梯间。

“咋弄哇?”老大点根烟。

“咋弄呀?”栓柱根本不知道怎么办。

“那么大岁数了,有个三长两短,你说咋弄?”

栓柱眼泪滴在衣服上,晕开了凝固着的水泥:“俺真不是故意哩!”

老大“哼”一声:“先不说这,故不故意另说。你先说你打算咋解决?”

“我给改花来医院伺候俺婶哇?”栓柱试探地问。

“用恁两口伺候甚哩?俺家没人啦?你倒什么运了?不觉死活哩东西!你真傻假傻?”老大一连串的发问,让栓柱明白了一点。

钱!最后还是落到钱上面。有时候钱代表爱心,也代表愧疚。没钱,就是有罪。

03

“要多少?两万?他疯了?张口要那么多?!”改花张大了嘴,手里的菜刀在案板哆嗦着,胸脯起伏不停。

“家里还有多少?”栓柱不敢看改花。

“你住医院花了一堆,妮子开学也该交学费,俺妈那边吃着药。你说家里还有多少!”

栓柱沉默了。

“你不是去要钱了?”改花问。

“人没在。”栓柱说。

“你有甚用?我怎么嫁给你来?你看你像什么样子?你怎么这么倒运?”改花也一连串地发问。

怎么别人都有那么多问题,栓柱不明白。更让他着急的是,这些问题,他一个也答不上来。

“不行去借哇!”栓柱叉着腰,艰难地站起身出去了。

可是问谁借呢?

有保的厂子倒闭了,欠了半年工资;成才的老婆心脏搭桥,也正在借钱;乔老六有钱,可他的钱不好借。

“不好借,也试试。”栓柱心想。

乔老六闷坐在炕头抽烟,栓柱倚着炕沿蹲着。老六老婆在院子里拿着扫把边扫边骂:“你还借给他?恁兄弟是什么好东西?有点钱就去赌!就去耍闺女!恁家没有一个好东西,什么人性都是?你快去给我要回来!你不要回来,咱俩也没法过了!”

“悄悄点哇快!”乔老六打开窗户扔出个玻璃瓶:“砸死你啊我!你不看家来人了?什么话也说!要离婚快离!傻老娘们!”

栓柱扶着炕,慢慢起身:“好好说么,两口子吵啥?”

老六老婆冲进屋来:“柱哥,你给评评理,他兄弟说办个砖厂,说了有五年了哇!办成了?还不是都拿去折腾啦!又来借钱啦!俺家这货,借给两万!谁不知道他兄弟是什么烂货!”

“不吵不吵!好好说话!弟妹消消气。”栓柱一个劲儿劝着:“老六,你大男人,给老婆认个错,又不丢人。”

乔老六一把推开媳妇出去了,说了句:“去你妈的哇!”

栓柱站着发呆。

“柱哥,你有事了?”老六老婆问。

“么,么事!”

04

改花犹豫了很久,才伸手拍门。

“进来!”屋里传出一个男人声音。

改花推开门,看到了办公桌后的表姐夫君翰,这个文质彬彬,年轻有为的二中校长。

“改花?稀罕了啊你可!快快快,坐下坐下!喝水吗?”说着一边起身迎接,一边拿了个纸杯。

改花忸怩着,不说话,只把头发掖在耳后。君翰把水递给她,她也不去接,索性就放在她面前。

“以为,以为你再也不想见我了?”君翰不好意思地笑着:“你还在为上次的事生气?唉!那次是喝多了,我也觉得很失态。”

改花端起水“嗯”了一声,像是鼻腔里发出的声音。

改花姥爷八十大寿,一大家子都去了,表姐夫君翰也去了。那天人很多,也都喝了很多。改花在厨房洗碗,却被人从身后拦腰抱住。

“你疯了!有人!”改花以为是栓柱,栓柱喜欢这样。

难闻的酒气熏得改花捏住了鼻子,身后的男人顺势把她上衣撩起来。

“哎呀!你讨厌!”改花转身用力推开他。不是栓柱,是满脸通红的表姐夫君翰。羞愤难当的改花快步离开厨房,拉上正在吃蛋糕的栓柱就往外走。

栓柱问了很久,到底怎么了?改花愣是一个字没说。

“两万可不是小数目啊!”君翰笑着往后一靠,像看笑话一样地看着改花。

“表姐夫!我实在想不到别人了。亲戚里,数你有钱,我,我真的没办法。栓柱太实在,也没甚本事!”

改花哭了,她本不想在这个虚伪的人面前哭的,可是眼泪不争气。泪水带着对贫穷的嘲讽在涂着廉价粉底的脸上划过。

“我从不借钱给别人!但是你,我可以给你。听清楚了,是给,不是借。”君翰点着一根烟:“不过不能白给,你懂我的意思吗?”

改花念书不多,可是不笨,她当然懂。可是她不能那么做!

“赵老太的三儿子是县委办公室的,你是知道的,我见了他都得点头哈腰。”君翰优雅地弹着烟灰,像在做一件很精细的事情:“惹了他,可不是好事。再说赵老大是村长,你觉得你们以后在村里能有好日子过?”

改花擦擦眼泪,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你说哇!什么条件?”

君翰把没抽完的半截烟在烟灰缸拧了几下,抬起头盯着改花的脖子咽了口水。

05

“作业写完了吗?”沉默了半天的栓柱问慧慧。

“写完了。”

“过两天就开学了,早点写完,爹带你去水磨头玩玩。”栓柱看着慧慧说。

他爱女儿。在她还没出生时,他就做好了为孩子付出一切的准备。

“玩什么玩!骑你那破摩托满世界撞去啊!”改花把碗放下没好气地说:“吃完了赶紧烧炕!”

慧慧帮改花把空碗拿到厨房一起洗,栓柱去院子捡了一筐柴火。因为受潮,半天点不着。

湿柴就像这毫无热情的生活,勉强点着,也是满屋子呛人的烟味。

“你还能干点甚?!烧炕,又不是让你把家点了!你快滚一边哇!”改花蹲下把栓柱挤开,自己烧炕。

栓柱叹口气,起身去厕所。惨淡的灯因为电路问题一闪一闪的,暗红色的尿和下身的刺痛让栓柱一阵阵眩晕。

“妈!妈!俺爹晕倒了!”慧慧在门外惊慌失措地大喊。

改花心里一紧,起身太猛,俩眼一黑,身子晃了晃。她顾不上其他,以至于兜里的两万块钱掉在柴火上都不知道。

“栓柱!栓柱你咋啦!”院外改花焦急地喊着。

“妈!咋办呀!”慧慧也哭起来。

柴火早被烘干了,烧得挺旺,还有那一沓钱,泛着青红色的光。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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