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
“奶奶去世的时候,我没能守在她身边。这些年来,我一直盼望着能在睡梦中与她相见,拉着她的手,告诉她我多么想念,可无论我在佛堂中许愿,还是对着夜空的星斗盟誓,无论是清明还是中元节,她就像一缕清烟,消失在天地间,一如她在世时,那样无欲无求,恬淡释然。”
听妈妈说,奶奶年轻时是远近闻名的美人,她的父亲经营着一个很大的庄园,作为长女,奶奶很小的时候就学习管理家中大小事务,吃饭、穿衣都有许多讲究,记得小时候亲戚送了几只螃蟹,北方成长的我见了十分稀奇,奶奶于是说起,儿时的她安排厨娘将蟹黄、蟹膏与瘦肉、高汤一起混合包成汤包给她不喜吃蟹的父亲享用。
奶奶很疼她的弟弟,常常带他玩耍,后来弟弟读书识字,回来便教一些给奶奶,她就这样也识了些字。到她出嫁时,弟弟哭着不让她走,再后来,她远离家乡,与过去的亲戚渐渐疏离,却在每年春节的时候,总会收到弟弟寄来的红包。
孝敬父母、爱护弟妹,富养出来的女儿自有一种泰然自若的气质,她不争不抢,因为有足够的安全感。
奶奶出嫁时十分风光,十里八乡的人跑来围观,都说是“门当户对,男才女貌”。第二年,我的父亲出生了,我的爷爷报名参军抗日。一个女人带着孩子,管着一家族人的饮食起居。抗战胜利,爷爷留在北京,接受了新式婚姻理念的他开始追求自由恋爱,他要求和守在老家的奶奶离婚。
离了婚的奶奶并没有离开爷爷家,太爷爷只认她作儿媳,依旧让她当家管事。土改运动时,家里的财产、田地统统充公,奶奶把自己值钱的嫁妆藏在墙根下、狗窝里,然而十之八九也躲不过被翻出上缴的命运。太爷爷受不住打击撒手人寰,家族里的人再不认奶奶主事,于是分家散伙。
孤儿寡母开始了相依为命的生活,一个从没下过地的女儿家,凭着做母亲的本能和不认输的性格,也种出了庄稼,靠着村里分的一点土地,奶奶养大了父亲。
本来以为就可以这样过一辈子,一次意外却改变了全家的命运。父亲在拉犁耕地时受了伤,不得已在家休养,无意中看到报上的招生信息,那是北京的学校,他动心了,决定上京考学,不再靠种地插秧过活。当他忐忑地将想法告诉奶奶时,已经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却没想到,奶奶毫不犹豫地同意了,她翻出仅存的嫁妆——两枚金戒指,换成现金,交给父亲做路费和生活费。
16岁的父亲,第一次走出家乡,踏上了漫漫的求学之路。父亲知道奶奶在老家的日子不好过,想尽办法节省开销,他想起自己的父亲在北京的部队,就想请他接济一下,不想我那没见过面的爷爷却要求父亲与奶奶断绝关系,跟着他一起生活,父亲气极,离开后再也不曾回头。
困难总是暂时的,4年后,毕业成绩优异的父亲被一家国企录取,落了户口,挣了工资。再后来,他与母亲结识,相爱结婚,父亲说,结婚前他与母亲商量,想把奶奶从老家接到北京来一起生活,母亲二话不说就帮父亲收拾行李,催他动身。
奶奶是在知道妈妈怀孕了之后来了北京,到家的第一天,她将自己的积蓄以及父亲婚前寄来的钱一并交给了我的妈妈,她用行动告诉家人,这个家里的女主人,是我的妈妈。我出生后,父母都忙于工作,奶奶承担了几乎所有养育我的责任。
她总是将我打扮得干净整洁,身上、脸上绝不会有污迹;她总是会做许多美食,引得小伙伴常常要来我家吃饭;她总是柔声细语,教会我许多人生道理;她会把一块普通的花布变成一条漂亮的连衣裙,满足我小小的虚荣心;她会在我委屈难过时,轻声安慰我不满的情绪。
上小学了,轮流做值日,从没做过家务的我不会扫地,一遍又一遍却总也扫不干净,老师要我扫干净再回家,我流着泪边哭边扫,忽然一只大手接过我手中的扫把,抬头看到奶奶笑咪咪地望着我,她利索地打扫干净,牵着我的手回家。老师知道后告诉了我父母,妈妈和奶奶说以后不能再帮我扫地,奶奶听了,没说话。后来,她手把手地教我扫地,现在,我扫地很干净。
上中学了,补课上晚自习,回家时已是夜幕降临,每每走出校门,总是能见一个瘦小的身影立在寒风中,朝我轻轻地摆着手。奶奶怕天黑不安全,不管多冷多晚,都在校门口等我。而那时正值青春叛逆期的我,却常常不领情,独自一人快步走开,并不理会默默跟在后面的她。
上大学了,回家的时间越来越少,用业务时间打工挣的钱给奶奶买了吃的,她总是笑咪咪地说我乱花钱。
工作后去了外地,打电话回家发现奶奶很少接电话了,问父母原因,说是耳朵听不清,怕我说多了心烦,但每次挂了电话,总是追着我父母问我都说了些什么,什么时候回家。
我结婚了,奶奶一边拉着我先生的手,一边拉着我的手,不住地说:“好啊,好!”
我怀孕了,兴奋地打电话回家,妈妈说:“孩子,我可能不能过去照顾你,奶奶现在离不开人。”我赶回家,奶奶知道自己要当曾祖母了,高兴地说:“好啊,好!”
我生孩子时,奶奶已经糊涂了,妈妈说,她总是提起老家的人,过去的事。在偶尔清醒的时候,她会哭着跟妈妈说:“是我耽误了你,不能照顾孩子,把我送医院吧!”妈妈说,不能丢下奶奶不管,不能送养老院,也不会让她去医院受罪,她舍不得。那是怎样真心的付出,才会得到毫无血亲之人的回报。
我坐月子不眠不休地照顾孩子时,父母正在不眠不休地照顾奶奶,我们分隔两地,虽然彼此牵念,却不得相见。
那一年的腊月二十八,妈妈告诉我,奶奶走了,没有痛苦。我不敢回家,怕见到那个熟悉的环境,怕想起那个熟悉的人。
而今,我多想在燃起一柱香时,再次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好啊,好!”
此第一篇文字献给给予我第二次生命的至亲奶奶,愿她在另一个世界安好,我深知我们相隔两地,依然彼此惦念。总有一日,我们会相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