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职人】08 24米
上一章:【职人】07 留不住的高材生
兑完铁,我去炉后操作台把包车开到炉下出钢位,大刚就开始一袋一袋地往里面扔钒铁。
我跑过去采访他:“大刚同志,一袋400,扔钱的感觉爽不爽!”
大刚头都没抬,一直到扔完,才抹了把汗说:“瑞子,我配料的时候你别打岔行不行,这要是数差了,扔多了,头炉就废了!”
闻言,我故作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赶紧递给他一支烟,算是赔礼道歉。
可他依旧耷拉这脸,说:“你以前干炉前工那会儿,我都没用你帮忙配过料。就是因为知道你也累,想让你多歇会。现在当上二助了,大小也算是我顶头上司,可不能给我捣乱啊!”
我看着大刚,居然真的从他眼中读到了一丝同情。我想,大概是因为老曹事发后,炉前很多二助手都是人人自危,还有人以眼神欠佳为由,主动要求降级干炉前工。或者,干脆花些钱走走关系,离开了这是非之地。我却在此时迎难而上,做了顶雷小分队预备队员,随时都有可能站在风口浪尖上。在很多人看来我冒傻气冒的都冲云霄了!大刚一定也这么认为。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特傻?”
“没有!”大刚,赶紧摇头,尬笑了一下。
“我知道,我傻。耳根子还软,特么的!”我把烟摔在地上,反醒的同时,开始生闷气,谁都不怪,就怪自己。不能坚守己见的人,就会成为别人手上的傀儡。
“也不能这么说,你当兵那会儿,不是有首歌嘛,叫你不扛枪,我不扛枪谁来保卫祖国?谁来保卫家?”
大刚说着话,拍拍我的肩膀,貌似是在安慰,可我还是从他眼中读到了一丝嘲讽!还有那歌词,我觉得他分明就是在唱:你不顶雷,我不顶雷,冒烟环保抓谁?单位处理谁?
一把将他推开我就走了。生气只是其一,还因为许国峰又在对讲机里喊我了,“瑞子,快去24看看,副枪连不上探头。”
24米,我最高一次记录是一个班上了9趟。平时2趟保底。不知情的肯定以为我着体格子一定杠杠的,性生活绝对和谐。但就锻炼身体而言,我想说的是,我宁愿在茅坑上练俯卧撑,深蹲。也绝不会选这里。
因为你无法想象吹炼、溅渣、化炉口时产生的各种噪音有多难听。它们就像不断爆炸的火药,不断地刺激着耳膜,充斥着大脑。而且只要不停产就会7*24小时不间断地作响。在那种声音下,我都不敢张大嘴,生怕一不小心把心给吐出来。
还有,你也无法想象3个炉子冒出来的烟和粉尘都在这里云集时的场景。真好像100只黑山老妖驾着滚滚的乌云出山啊!在这样的环境中,我网购的白色防尘口罩用不了3分钟就会变成灰色。我想说PM2.5算什么?有没有专家告诉我这是PM100?还是PM1000?是2.5他爹还是他祖宗?
我那个研究生徒弟曾有一次出于好奇,带着旅游观光的心态到过这里一次。当他下去的时候就扣着鼻孔里浓稠的黑鼻屎对我说:“师傅,你得戴口罩,上面的灰尘重金属含量太高,吸进肺里一辈子你都吐不出来。”
我当时还有点犹豫,工作那么多年很多工友都是素颜上班,很少见戴口罩的。一是遮挡眼下视角,干活不方便。二是很多人都觉得也没什么。
其实厂里库房有专门配发的大鼻子防尘口罩。开始实行过一段时间,不少人戴上那玩意,都挨过绊,挨过磕。最狠的我见过热修上件一哥们,一脚踏空掉进了大撮子里,被下面火红的滑板烧的屁股都糊了!所以后来就没人戴了。
每次我从24米下来都会吐几口大黑痰。有一次徒弟又来劝我,他自己带着口罩,还给了我一包。然后就把一个问题,拆解成两个疑问句。藉此既能表现出他对“此间”的厌恶,又能凸显我对人生规划的还不够长远。
他当时是这么问的,“师傅,你们钢厂正式退休的一般还能活几年?最多能领几年退休金啊?”
看看!他无形中已经将自己排除在外了!我当时有些失望,摇头说:“那都太遥远了,反正你师爷是没领着。”
不知道为什么我时常会想起那个实际相处不足一个月,又一点正事没干的研究生徒弟。也许是因为他给过我口罩,告诉我网购地址?也许是因为我太羡慕他了,研究生啊!那不但是一种高度,还是一种广度,在他们面前有太多的路可以选,也有太多的机会可以去争取!
揣着遥不可及的羡慕,我爬上24米,捏起口罩,透了口气,又戴好。看着黑山老妖们脚下的滚滚浓云一头扎了进去。
话说很久以前黑山老妖们也是很自由的,也不像现在这么浓。因为那会儿国家对环境治理仅限于污水排放、辐射物、和不可再生资源的集中处理。还没将全部注意力上升到天上。
那会儿我们50多米的厂房顶都是开着天窗的,很多黑山老妖就像孙悟空似的,有的顺着大大的天窗,有的顺着高高的烟囱,都统一干到天庭去了。
在风速不足4级的时候,站在钢城外随便哪一座山上,都能看到滚滚的烟柱直通云霄,它们这些“黑客”还会与飘得低一些的白云同流合污。业内人士只要远远望去,粗略扫上那么一眼,就能知道钢厂哪些地方正在生产,又有哪些地方可能已经停产检修了。一旦背对钢厂就仿佛看到了另一个世界,那里青山绿水,远天湛蓝如洗,廖云还像印象中那么的洁白!
“瑞子,副枪还是连不上啊!咋回事,要不要叫维修。”
9.5平台已经开始兑铁了,许国峰这个修仙小长老,又急了。
我掐着对讲机说:“不用,探头不滚了,弄一下就好。”说完,我就把仓里的探头一个一个拿出来,重新摆放一遍。然后喊操作室里的一助小白:“有信号了,连一根,连一根。”
那些探头我们也叫做炮弹,因为它们长得和炮弹差不多,有一人多高,每6个装成一箱,一箱100来斤。记得有一次小跨天车坏了,我和老曹从0米一人扛了一箱往上爬。老曹爬到17米9,就脸色煞白,一箱探头也脱肩了。
看他还是摇摇欲坠的,我赶紧放下探头扶住他:“老曹,咋样啊!要不要叫救护车。”
老曹摇摇头,瞟亮我一眼:“瑞子,想当二助直说,我还没老呢,我才49。”
我一看他听不出好赖话,就没搭理他。一个人把两箱探头,分两次,扛到24米装仓就下去了。
老曹出完钢叫住我,顺手递过来一支烟:“瑞子,刚才我说话有点冲,你别往心里去啊。其实你也知道,这几年体检我这血压血脂都挺高的。还有,我在这儿干了小半辈子了,眼睛老看出钢口,早就不行了,现在认针就能看着白茫茫的一片,都找不着眼儿!唉!还有这耳朵,老是嗡嗡的,回家睡觉脑子里都有响声!我早就不想在这干了,可是跟厂里申请了好几次,都不放啊!”
我说“你甭解释了,就比我多200块钱,我至于眼红嘛。”
他说“真不是,你看看咱们炼钢,还有几个年轻人啊!上次总厂统计咱们几个班组平均年龄都41以上。这么大的厂!就那几个年轻人,我扒拉手指头都数得过来!其实我们这帮老家伙早就想走了,不是要给你们年轻人腾地方,是实在干不动了!”
我长叹一声,“那有啥办法呀?年轻的干不了几天,就嫌这里环境太恶劣,又危险!有关系的就找关系调走了,没关系的干脆辞职不干了。我要不是30多岁了,又老婆孩子,我也走了。”
老曹拍拍我的肩膀,“你要是没关系,就多学学东西吧,30多岁也不晚。”
我指指自己的脑袋,“我就把它当吃饭的家伙用,早就不指望能学啥了!”
老曹冲我摇摇头,“你呀!太拧了!我再有6年就正退了。实在干不动,51还可以申请内退,你还长着呢,不学,在这干到老啊?你也甭去找算卦的了,看看我,就知道你以后啥样了。三高了、眼神、耳朵都不灵了,儿媳妇都不敢让你抱孙子出去玩!有时候,我都不想退休,就怕在家一呆没人待见。”
我苦笑一声,好奇道:“你儿子不是前年才进的钢厂嘛!这么快就结婚有儿子了?”
老曹得意道:“那是,他俩奉子成婚。和我一样结婚早。”
我说:“那你儿媳妇也是钢厂的呗?”
老曹脸蛋子一耷拉,嘴一撇。表情要多难看有多难看:“钢厂的那帮小丫头,哪个不想攀高枝儿啊?除非是有学历,要么就是在科室上班,才能组建一个双职工家庭。她们根本看上我儿子。因为他和你一样也是炉前工。”
“呸!”我不悦道:“炉前工咋啦?好歹咱也是国企职工好吧!”那时,虽然我嘴上说的硬气。可心里明镜似的,一个换位思考,自己就能把自己说服。
当时,老曹一听这话。那么大岁数人!居然对我摆出一副看见土鳖的表情。
“我刚才那话真没白说,你就算不学东西,没事多看看新闻不行嘛!现在到哪上班不是合同制,不是上五险一金啊!我看你呀和我那老亲家一样,还以为国企是铁饭碗呢!要不,也不能把她老闺女交给我儿子!”
“我说你怎么老针对我呀,你儿媳妇到底干啥的呀?”
“好像是直销吧,总去开会,跑市场,孩子都丢给我老伴看着呢!”
“那他俩吵嘴拌架不,没总说你儿子开那俩子,嫌少啥的吧?”
老曹叹了口气,“和你那师傅他们两口子差不多吧。大红和他拌嘴的时候,不也总提这事儿嘛!”
我一听心里终于找到点平衡。就以干活为名跑远了,找了个没人的地儿,把憋在心里的笑,肆意释放在脸上。可是笑着,笑着我就笑不起来了!是啊,有什么好笑的,都是一群臭工人,都娶了一个瞧不上臭工人的婆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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