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立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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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我结婚了，一定不再回来！也不让我的妻子、孩子回来！一定！我受够了，明天，明天一定走！无论妈妈说什么，即使又掉眼泪也不行，我受够了那个男人，必须走！必须走！必须走！
陈迪心里有座即将喷发的火山，高温的熔浆像一头发狂的野兽，在身体各处乱窜，撞得五脏六腑焦躁不已，撞得他的脸像被烈阳炙烤着，热气难耐，他端起杯子一口吞下多半杯冰凉的水，握杯子的手轻轻颤抖，他竭力压制着已经涌到喉咙口的怒火，冷眼盯着桌子对面那个男人。
桌子对面的男人不到50岁，狭长的脑袋上，没有几根头发，都分布在头的外沿，被有用心地向头中央梳着，尽管如此，地中海还是显露无遗，三角形眼睛上斜，和短粗的眉毛靠得很近，硕大眼袋上有深深的折痕，好像睡眠严重不足，眉头一如既往地皱着，额头上三道深深的皱纹随着嘴巴的张合上下抖动，更显得老了不少，说到一个段落结束，别人还没发声，他自己先嘿嘿嘿地笑起来，眼睛挤成了一条缝，嘴巴张得很大，更难看了。同桌附和的笑不多，气氛有些尴尬。
陈迪强迫自己埋下头，认真地数着餐桌上深浅不一人造木头纹理，数完一遍再来一遍，他实在不想看见那张脸，他怕自己冲动之下做出不好的行动。可是被主人安排到这个位置，一抬头就是他，倒胃口极了。面前的一桌子菜，是学校里不常看到的，但他没动几筷子，也没离席，今天是二表哥的订婚宴，五六个表兄弟里，他和二表哥最投脾气，两家离得不远，上大学以前有空就粘糊在一块。对面那个男人是二表哥的亲舅舅，也许因为今天是外甥的大喜日子，他的声音比以往更高了许多，话也比平常多了许多，一张嘴巴张合张合张合……这让陈迪更讨厌了。也许就像有人说的，如果讨厌一个人，你会觉得他正常呼吸都是错。其实对面的男人跟陈迪的关系更近，他是陈迪的爸爸，亲的，叫陈平，但陈迪希望他不是，从来都不是。
小迪，你怎么不动筷子？快尝尝你喜欢的醉蟹。听到这话音，陈迪的眉头条件反射地皱了起来，眼皮依旧耷拉着，好像这话不是对他说的。旁边的大表哥碰了碰陈迪的胳膊，他这才慢腾腾地拿起筷子应景地夹了一块木耳，送到嘴里，胡乱嚼了几下，硬咽了下去。木耳是陈迪最讨厌吃的食物之一，但距离陈迪面前的醉蟹，最近的盘子里就是香炸木耳。
陈平看了陈迪几秒，嘴巴半张着，片刻后，合拢，神情有些落寞，脸上的喜庆突然被抽离，他低头端起酒杯闷头喝了一大口，喝得急了些，呛得直咳嗽，放下酒杯后，呆呆坐着，好长时间没再高谈阔论。
这一张桌子坐的都是近亲，姑父、大爸，还有表哥表弟，都是自己人，所以陈迪就不想懂事地委屈自己，不想随了陈平的意。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陈迪不能听到陈平的声音，一点都不想，好像那是世界上最噪音的噪音，与内容没有关系。比如昨天，陈迪出去办护照，办护照的地方离家有点远，他就让妈妈李璐送自己过去，虽然李璐的开车技术远不如陈平，尤其碰上上班高峰期，平时二十分钟车程，母子俩耗时四十五分钟。
陈迪办完事回到家换鞋时，陈平正在看电视，问，小迪你和你妈干什么去了？陈迪没有吭声，低着继续解鞋带，空气尴尬地静静流着。随后进门的李璐看一眼父子俩，有些无语地说，刚出去给小迪办护照去了。这样的情况很多。其实，办个护照也不是什么机密大事，但陈迪就是不想让陈平知道，至少不想让陈平从自己嘴里知道，其实关于自己所有的事，陈迪都不想让陈平知道，如果可能，他希望陈平能远离自己的生活。
陈迪这种苗头第一次出现是收到高考录取通知书那天，李璐提议全家出去祝贺一下，说着拿出手机拨电话。陈迪阻止道，别打了，就我们俩祝贺吧。李璐愣了一会，说，小迪，你爸爸他很爱你。陈迪笑了笑。那天的庆祝活动流产了。
高中时学习是大任务，陈迪与陈平的隔阂在升学的大山下，不显山露水。高考一结束，陈迪放飞自我的同时，对陈平的种种排斥不经意间显现无疑。李璐作为中间人，常常做和事佬，陈迪大多时候一副很明白的模样笑笑，不反驳但也不认同。如果刚好他心情好，会顺便多说几句：他是怎么爱我的？我怎么感觉不到。在我的记忆里，他除了打我，骂我，没别的事了。打你骂你总是有原因的。有什么原因？不就是我二岁时拔了邻居家的菜苗苗，三岁时摔了奶奶的玻璃杯，还有上小班时，裤子提不整齐，衣服的扣子系错了……打我骂我我都认了，他把我一个人关在黑漆漆的大门外，无论我如何扒在门缝上认错他都不开门。说到这儿的陈迪眼眶总是很红。还有，上学他接送过我一次吗？他给我开过一次家长会吗？……上小学和初中那一段时间，因为他不常在家，我感觉特别幸福……
他怎么样，他怎么样，李璐听着难受极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陈迪不叫陈平爸了，用他代替。看着高自己一大截的儿子，李璐嘴唇动了又动，最终让声音止步在了喉咙口。世界上自己最爱的两个人，这是怎么了？
陈迪关于未来的畅想，总有李璐的一席地：我大学假期咱俩一起去云南。您还有几年退休，如果我结婚了，您来我家住……但自始至终没有陈平。看着儿子满脸笑容的憧憬，李璐会趁机说一些关于陈平的话：你爸爸就是脾气不好，人其实挺负责的，你看咱们家，能过到现在这个样，大多数是你爸的功劳，他顾家，又勤劳，看咱们家的家务，基本上都是你爸在做……这些只能说明他是一个好丈夫，并不能说他是一个好父亲，他绝对不爱我，绝对。语气很肯定。李璐又一次让无能为力感控制了。
零零后的想法，七零后实在理解不了。理解不了归理解不了，李璐努力改善儿子与老公关系的同时，陈平也在努力改善着父子关系。年轻时的陈平脾气确实说不上好，一言不合就会拍桌子，发怒毫无征兆，曾经为了让三岁的陈迪不要从高出往下跳，在炕沿边敲断了鸡毛掸子。再加上重男轻女父母的宠爱，成熟来得有点迟。即将跨入五十岁行列的陈平，脾气来了个大转弯，他近段时间常常会问自己，只有一个儿子，处成这样，失败吗？又自己回答，特别失败！
陈平在单位是个小领导，时间上比李璐灵活，单位也离家近，每天下班回家的时间都比较早，做饭大多是他的事。自从陈迪上了大学，尽量不跟陈平说话以后，陈平开始上赶着找陈迪说话，下班回家的陈平，先是轻轻敲敲门，再轻轻推开，放低音量问，小迪，中午想吃什么，我来做。语气里少了曾经的中气十足和威严，甚至有点讨好的意味。陈迪先是条件反射地皱皱眉头，目光不离手机，说一句随便，或者放下手中的书，目光越过陈平投放在门框的最下角，说，吃什么都行。快开学了，想吃什么就说，到了学校想吃都不容易了。都行。陈迪的音量提高了几分贝，语气里有了不耐烦。陈平又一次顿了顿，然后走了出去，背有些驼，步伐沉重，像个小老头了。
看着陈平不再伟岸的背影，陈迪一上午的好心情突然就没影了。陈平一说话，陈迪就难受，甚至看见陈平的身影，陈迪的心情都会受影响。陈迪也知道这种情况不应该，可就是控制不了自己。想想和陈平的相处，十八年来，只有九岁以前待在一起的时间比较多，此后就少多了，陈平职位升迁比较频繁就在那几年。可有些事总是不能如愿地按理智前行，陈迪还会想，陈平会后悔养育了自己吗？
昨天陈迪有个快递回来了。妈，你下午下班绕个圈去快递点帮忙拿下我的快递，取件码待会发您手机。哪个快递点？昌平南路那个点。离你爸单位近呀。妈，你去帮我拿一下。正在吃饭的陈平竖着的耳朵耷拉了下去，目光也暗了下去，低着头一直扒拉米粒，不夹一口菜。
一个人讨厌一个人，会有什么表现？陈迪不知道，但就是不想和陈平有任何交集，这种感觉什么时候开始的？初中时他还有点害怕陈平，当然小学更怕，只要陈平在家，他就会浑身不自在，希望陈平天天下乡，如果能住在单位就更好了。今年年初六李璐去娘家了，计划住三天，家里只有陈迪和陈平。第二天陈迪打来电话说，李璐再不回来，他就去学校了。这父子俩又怎么了？李璐急急忙忙赶回来了。其实这两天陈平和陈迪之间没发生任何表面上的大冲突，年前陈平胳膊骨折了，医生建议不要乱动，这一天半的时间里，陈平让陈迪跟着他去超市买了一次菜，去药店买了几包药，做饭的时候在旁边指点了几句，谁知就引爆了陈迪想提前返校的神经。
了解完情况，李璐把父子俩约到一起说了好一会的话，说到动情处，流了一长串的眼泪，主题是咱们家就咱三个人，一年在一起就这几天，大家都互相宽容些。陈迪自从上了大学，暑假没回过家，寒假也是学校清校期限的最后一天返家。有时，陈平会想，如果学校不清校，陈迪是不是过年也不回来？这样一想，心就刺痛。
经过这次调节，陈迪和陈平貌似进入了友好阶段，其实是进入了冷漠期，父子俩一天不交流一句，夹在中间的李璐也高兴不起来。陈迪看着郁郁寡欢的妈妈，心里不是滋味。陈平心里一直不是滋味。
这天夜里，陈平喝多了，前所未有的多，是同事送回来的。李璐大吃一惊：陈平平时虽然少不了应酬，但都能把握住度，这种程度的醉酒是结婚以来第一次。陈迪看着醉得很张牙舞爪的男人，很生气但莫名有些担心，自己也醉过，高三的临别饭，他就醉了，醉都是有原因的，况且陈平血压很高。陈迪是学临床医学的。
李璐忙着拿湿毛巾给陈平擦脸，调蜂蜜水喂陈平喝。陈平手一抬，水撒了自己和李璐一身，玻璃杯滚落到地上，炸开，清脆的声音让人心头一震。这个脾气暴躁的男人，不要借着酒疯打妈妈，虽然以前从来没有过，但这次醉得这么厉害……原来自己小，怕他，现在可不怕了……陈迪的手握成拳头。现在陈迪一米八高，陈平比原来还矮了一厘米，成了一米七一。
挥完手之后，陈平用手捂着脸呜呜呜地开始哭，哭声委屈极了。李璐愣住了，陈迪也有些搞不清状况，愣住了。哭了一会的陈平仰头看着李璐开始说：小迪小时候有多皮，大家都知道，男孩不严厉些长歪了咋办，我有错吗？……呜呜呜……小迪小时候胡闹时，你们都会叫我说，陈平，看你儿子怎么怎么样，还不管管。这下好了，我自己的亲儿子，现在跟我像陌人一样……呜呜呜……李璐，最让我后悔的事是，小迪小学和初中时，我整天忙工作，一个月回不来一次，小迪如何长大的，我都不知道……呜呜呜……你知道吗，高一开学时咱俩送小迪时，我特别恍惚，那个小屁孩竟然上高中了，从那时候开始，脑子里常常出现小迪小时候的样子……呜呜呜……看着别的孩子跟人家爸爸勾肩搭背，小迪只跟你一个人说话，我特别难受……呜呜呜……现在我好像事业还可以，但我儿子不认我了，我特别失败……呜呜呜……李璐，如果时光能够倒流，我一定不会那样武断地打骂孩子，我会陪着他身边，看他一天天长大，升小学，升初中，你相信吗？陈平一双泪眼直愣愣地盯着李璐问，有种必须得到一个答案的坚决。我相信你！李璐抹了一下眼睛说。
陈平好像放松了些，继续断断续续说：假如能回到从前我一定不会打骂儿子，我会陪着他慢慢长大……一定……一定……一定……陈平的声音越来越小，不一会鼾声如雷。
陈迪感觉脸上湿漉漉的，用手一抹，全是泪。
站在窗前的陈迪回忆成风，每个月到账的生活费总比妈妈说的数字多，应该是这个自己不喜欢的男人省下自己的烟钱，这个男人从自己上了大学就断了跟随自己二十多年的烟……回家后，这个男人在自己跟前缩手缩脚讨好的笑容……曾经站如松，走路带风的男人好像背开始弯曲了……
深夜的天空，好像谁调浓了蓝色，深邃悠远，圆盘一样的月亮似一张油浸透的大圆饼，黄澄澄的让人心生喜欢，迎面而来的风好像温暖了不少，楼下还没睡的少年还在刷视频，声音源源不断地送上来，“立春是二十四节气之首，也是我国重要的传统节日，立是开始的意思，春，代表着温暖和生长，立春标志着万物匿藏的冬季已经过去，风和日暖，万物生长的春季正在来临，万物起始，一切更生……
陈迪眸然想起：明天立春！真好，冬天结束了，春天来了……后天就是元宵节，难得两节挨在了一起。后天，妈妈一定又会仪式感满满地张罗一桌子菜，她把节日看得很重，所有节日都当团圆节过……自己可以给那个已经逐渐老去的男人送瓶好酒，这些年来第一次送，他会高兴些吗？
陈迪莫名轻松了，也快乐了，十八年来从未有过的快乐与轻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