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铃
九铃爱唱歌。 九铃唱起歌来,觉得山会说话、小草会招手、鸟儿跳起了舞。
九铃的歌都是跟收音机学的,收音机里有个栏目叫“每周一歌”,每当每周一歌将要播得时候,九铃总早早候在收音机旁,强按着心跳,等待那熟悉的音乐响起,等待那嗓音甜甜的女主持人报节目。这个时候的九铃,即使看见灶口燃着了灶外的柴禾,也决不动一下身子,爹娘认了她这痴性子,每到这时,便把活儿全揽了去,谁也没了挂碍。
九铃对歌的悟性好,收音机唱第一遍时,她跟着哼哼,第二遍时,就能合上节拍和调门,第三遍时,词和曲对得有板有眼了,等最后一天,也就是第七天,九铃就离开收音机,向着村外的那些山呀草呀鸟儿呀的大展歌喉了。
九铃有个上学时的日记本,上面没有一页日记,只有密密麻麻的歌词,这些歌词都是他一边听歌时一边记录的,所以每页的开始,笔划都潦潦草草,到了页尾,可看见一溜儿规规整整的字儿。
靠听学歌,最难的就是辩歌词,因为有些字光凭听是听不出来的。
比如这年的夏天,一首《十五的月亮》听得九铃痴痴呆呆。那几天,九铃像着了魔,一边学一边拼命记歌词,就在她记到 “丰收果里有你的甘甜,也有我的甘甜”时,怎么也听不出下一句的三个字是什么,为此,她变幻天线方向把耳朵贴到了喇叭上把音量开到最大,可那句词仍像罩了层沙似的雾雾朦朦,这可急死了九铃。
她满屋子转着,满脑子想着,却是越转越迷糊越想越离谱,最后只得用“哼哼”来代替。她把夹着“哼哼”的《十五的月亮》唱给山听,山黯然无语;唱给草听,草纹丝不动;唱给鸟儿,鸟儿拍拍翅膀飞走了。
九铃伤心地流下了眼泪。她不明白,这么好听的一首歌,怎么会有那么一句听不清的词儿!那个年代,村子再没有更先进的设备供九铃查证,九铃试着问问旁人,旁人却怪怪地望着她。
日子一天天滑过,《每周一歌》早播别的歌了,可在九铃听来已没了往日的磁劲儿。
这一天,她在路边挖野菜,远远看见一个绿衣服的人走了过来,那人越来越近,九铃终于看清,是个兵!兵拎着大包小包,肩头的汗水把衣服“黑”了一大片,尽管很累,但身板挺得很直。
九铃望着兵,兵望望她又望向前方。
兵从她身边走过,慢慢成了个背影。忽然九铃丢掉菜蓝,冲着背影喊了一嗓子:“你等等!”
兵转过身,见一个女孩跑了过来,女孩的辫子在脖子两旁蝌蚪似的蹦跳着。
“问你个事儿行不?”
兵疑惑地望着她。这时九铃才发现,眼前的兵跟自己年龄差不多,虎头虎脑的,一身威武的军装,衬得人很帅气,一时心跳得有些快脸有些红。
“你会唱《十五的月亮》不?”
兵疑惑的点点头。
“你知道……丰收果里有你的甘甜也有我的甘甜后边是什么词儿啊?”
兵更疑惑了。
九铃停顿了一下,想了想。
“就是唱到……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时……下来再怎么唱?”
兵扑哧笑了,手里的包差点掉到了地上。
“军功章!”
“军功章?啥叫军功章?”
兵下意识地摸摸胸前,但那里什么也没有。
“就是像毛主席纪念章一样的”,说着,他两手相搭,做出了个圆的手形。
这下九铃明白了。
“——军功章啊!?”九铃嘴里念着,心里却把这三个字跟其它歌词儿对起了号,随后,她兴奋地叫了起来:“是!是这三个字!”说完,也不跟兵道别一声,便扭头跑向远处。
兵望着她的背影,又笑了,走一截,望几望。
当日的田野里仿佛到处飘着一首歌,歌声气壮嘹亮,蹲在屋檐底聊天的人都能听见,他们惊问谁家把收音机搬到地里了?收音机就是九铃,那一刻,她一边挖着野菜一边把完整的“十五的月亮”播向四面八方,渐渐地她感到山又开口说话了,草儿也翻起了叶片,鸟儿跳起新的舞蹈,渐渐地她还感到山的另一头也有个人在听,于是歌声里多了一种甜甜涩涩的东西,像手指上的野菜汁。
后来的某天,村人传说着邻村的一位当兵的后生牺牲在了战场上。乡里为他召开了隆重的追悼会,会上首长讲了后生的事迹,说,后生本来不用上前线,可他回乡探亲返回后,坚决向上级申请……也有人说,看到一枚亮闪闪地奖章别在后生的遗物上。
追悼会结束,大喇叭放出了《十五的月亮》,有人听到一半时问同伴,“什么啊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同伴摇头。
他们不知道,此刻的田野上,有个女孩正满眼泪光地望向远方,她心里默默地唱着:“军功章啊,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