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国的微笑（纪念那些我们终将错过的人）

爷爷已经走了，才想起自己有多想念他 ——纪念爷爷

从记事起，跟爷爷相处的时间不多，但爷爷却像一个高大的剪影，永久地贴在我的记忆里。

生下来不久，爷爷就在我家的厂子里面帮忙做厨活。他做的肉很香，每次经过那个矮小的铁栅栏窗口，我都忍不住瞟一眼锅里滋滋作响的五花肉，那声音、那香味够我回味上一天。十岁的自己经常跑到屋后的木瓜树下去玩，只要是秋收季节，爷爷都会在阴凉处招呼我：“幺妹，这个瓜拿回家去吃吧”。尽管不喜欢吃木瓜，我还是会把那个沉沉的木瓜捧回家去，交给妈妈。木瓜被破开金黄大肚时，我在上面咬一小口，毕竟那是爷爷种的。

爷爷还做过另一件使我印象深刻的事：每个月我家都会拜“老爷”（农村的一种拜神习俗），仪式结束后，爷爷会在中午开饭之前，端着盘子亲自走上我家陡峭的楼梯，给我们四个小孩送贡品。那些贡品里，有五色糖果、肉馅包子、馒头，我跟姐弟们一拥而上，挑选自己最喜欢的。爷爷就站在楼梯门口，看着我们慢慢挑完，然后转身去抓扶手，摇晃着他清瘦的身子一步步下了楼梯。

有一天祭完神，我等了爷爷一天，但他始终没有来敲门。过了一个月，还是这样，爸妈也没说什么。我以为爷爷回家去了。爷爷不在时，宽敞的工厂就像一台机器，一如既往发出切割石头的“呲呲”声，但在我眼里，那就像突然缺失了某个核心零件的机器，失去了往日的活力。我家换了新房子，我翻遍整个新相册都没看到爷爷照片的影子，关于爷爷的记忆也好像暂时消失了。直到有一天，我无意中听到妈说，爷爷中风了。

那以后，我和爷爷的见面换了一种方式。逢年过节，爸爸就去请爷奶来家里吃团圆饭，这事维持了两三年。后来可能是奶奶觉得路途遥远，爷爷的轮椅不方便运送，才变成全家人去爷奶家吃饭。再到后来，我上了初中，高中，大学，跟爷爷奶奶见面的时间越来越少，逢年过节见面变成了逢年见面。

见面的时间少了，对爷爷的印象就更浅了。每次去爷奶家拜访，奶奶总是很客气，所以我也跟着客气起来。奶奶是一个权威感比较重的人，喜欢能说会道会哄人的媳妇，但我妈偏偏不是，所以交流起来难免有障碍，他们之间的沟通，很多时候是由我们来完成的。奶奶喜欢问：“你妈在家都做了些什么？”这是出于婆婆对媳妇的一种关心。但这导致我每次去完奶奶家，回家都要被老妈“审问”一番：“奶奶今天问了你些什么，去她家你可什么都别说”等等。年少气盛的我，懒得回答妈的一次次盘问，也理不清她们之间的沟通方式，干脆减少了去奶奶家的次数。奶奶有一个习惯，一到午饭或晚饭时间，奶奶就会频繁地看着钟表。也许是我们之间话题比较少的缘故，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所以我每次都会以回家吃饭为理由起身道别，并跟她说好下次再见。而下次再见，就是过年再见。时间这样很快地过了，我们一天天长大，爷奶却好像没什么变化。

直到有一年回家，我惊喜地发现两位老人的话变多了，会主动唠嗑了。爷爷尽管说话不利索，但很爱说，在轮椅上的他精神矍铄，要么看着电视指点江山，要么拿我们的身高体重跟去年过年时作对比。每次去他家，即使我听不懂爷爷的话，也还是能就他的“讲解”做一番反馈。其实这样的爷爷很辛苦，不过因为时间的缘故，他越发显得亲切。

这种忐忑的欢乐感延续不久，就在我想着上学之前再去看一次爷奶时，一个噩耗毫无预兆地传入我家：爷爷去世了。妈妈的小摩托车在路上摇摇晃晃，时速加到了50公里每小时。那天的天空没有云，大街上没有其他汽车的声音。我被带去了爷奶家。

到了爷奶家，看着爷爷平静地躺在被单上，我半天才反应过来：半个月前那个慈祥的爷爷已经不在了。后来听奶奶说，走的前一天晚上，爷爷情绪不好，念叨着让大家去看看他。爷爷离开后，他那被忘记许久的大木瓜，每个月都送上门的糖果面包，就像电影一样在我脑海里回放着。再想听爷爷点评新闻节目时，我就抬头看看天空。

一夜之间奶奶的话仿佛变多了。不知是不是错觉，她微笑的时候，眼里的坚定总被一丝忧伤融化着。那天在爷爷的葬礼上，她很坚强，没有哭。更让我惊讶的是，她第一次那么慈祥地看着我笑了，眼角的鱼尾纹像鱼儿一样欢快地游动着。奶奶让我回去帮她放一件衣服，我怔了一下。她的声音很轻，带一点点颤抖，我们站在一起，就像两个孩子似的，一来一去地接着话。那一刻是我第一次试着去了解奶奶。

我从奶奶手里轻轻接过衣服，迅速地穿过一阵浓烟，跑去她家。打开那扇熟悉的木门，空荡荡的房间扑入眼帘。

其实，我发现爷爷的离开不是我主动去爱他的起点。

在我还没出生的时候，爸爸正准备白手起家，爸妈硬是咬着牙把我们拉扯大。那时候爷奶甚至狠下心，不给爸爸任何物质上的支持，爸爸都一个人挺了下来。即使是这样，我也没怪爷爷。至少在爷奶的培养下，爸爸成了一个真正的男子汉。铁只有百炼才能成钢，我对爷奶的教育方式是认同的。而且慢慢地，爸爸身上那股劲也遗传到我身上。

大学的第一年我就很少打电话回家。直到有一天，弟弟打电话过来说：“爸说你没良心，一年下来也没一通电话”，那时我心里咯噔了一下，毕竟爸爸是家里最疼我的。可能是性格使然，我经常因为自己的事忽略一些人。这一点到现在终于有了一些改变。

而爸爸的变化更加明显，他的生活中不再只有工作和家庭。他开始愿意跟朋友待在一起，组团聚餐、自驾游——哪怕每次开车的人都是自己。

至于妈妈，有一件事她一直念念不忘：我中考的那年，她第一次骑着摩托车载我去考场，看到我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她背着我哭得厉害——这事我过了很久才知道。至于她为什么哭，我也思考了很久。后来我读了高中，开启了留宿生活，高考也是在在本校参加；再后来上大学，自己选好学校告诉爸妈，在网上安排好上学大巴并离开，四年后自己毕完业找工作，没有一件事让他们“操心”过。去大学的那天晚上，一大队素不相识的同乡小伙伴围在大巴四周，爸妈跟带队的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到了车子发动的一刻，他们还没离去，就像两根水泥柱似地挺立在后面，直到我乘坐的大巴消失在他们的视线当中。那是我第一次出远门。大概一年后，妈告诉我，当大巴离开时，爸一钻进车里就开始对她念叨：“刚刚应该让你跟她上车的。你说我怎么就这么傻呢？应该让你跟过去的……”。

从上大学到匆忙结束毕业典礼，再到离家找工作——多少次，爸妈都说要来看我，但是因为路途远、时间紧，所有的事他们都没能参与进来。只有离家最近的那次中考，妈第一次参与到我的人生中，这事成了她一直挂在嘴边的“具有历史纪念意义的事件”。

离家在外，一年对我来说就如同一个月，可对妈来说，一年就是一年；她会记得我多久没打过电话，虽然不会经常打过来。但一旦有一周我忘了打给她，再打过去时，她都不知道该跟我聊些什么好。不知道以前的爷奶是否也有同样的感觉？

曾经有人告诉我，亲人之间的很多事情都被岁月蒙蔽了，你永远不知道付出背后的真相。其实我并不想知道那些“真相”，只想在我们还能聚的时候聚一聚，为对方做一点改变，这就足够了。

没有什么事情，比“曾经”更让人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