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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峡

2019-06-21  本文已影响30人  八里山人程远河
北峡

我只记得奶奶说父亲在下沟修水库。我不记得自己的年龄,也没到过实地去。

那几年可能是历史陡转,忽忽间工程停工,家里的院子里有了一副架子车轱辘,名字自然是哥哥告诉我的,他的渊博在我眼里就如东方朔。断续得到的消息是工地上的东西抓阄分配,父亲抓住了这个。我想象父亲当时一定乐不可支,这个家伙对于山区的十口之家简直是救星,我的大姐终于可以不用和男劳力一样往南坡担粪了。

再后来江庄我的表哥来打了车梯,江村的会子打了一应的铁具,架子车武装到位,开始出大力了。

这北坡下边的峡谷,我是一下子到十岁才见了它的真面。从那平路向东,沿着地块中间辟出来的路走,穿过一个土隧道,我们叫它洞子,到了一个极陡的坡上。从没见过的陡,一直伸到深深的谷底。

我们是来拉石头的。不知道父亲时何时起的石头,那时不允许使用炸药。很大的一片石头已经用铁杠从山岩上撬了下来,已经被铁钎和铁锤打制成大致的规则。父亲让我和哥哥只扶好架子车的车杆,他走到石头边,转过身,蹲下,选好角度,一个石头便被他背了起来,重量都在腰上了。他走得很慢,能听见步子声,到架子车边,慢慢蹲下,放好。他告诉我们不要靠近他。我那时已经知道心疼他,可他的决绝不容争辩,我只能用眼光对他关切。我看到他的一只指头破了皮,浸着血,但他明显不知道。

一车能装八九个石头,现在想来一个石头有一百来斤。我牵着牛,父亲拉着,哥哥在后推着。父亲警告哥哥必须在车的侧面,一旦车子后退马上闪开。父亲弯着腰,身子和坡面平行,牛尾巴撅得高高,都奋力上爬。到最陡处的下边稍微缓一点的地方,父亲让停下歇歇,喘口气儿。几分钟后,猛然一声大喝,用鞭梢聊一下牛的屁股,人和牛合力发起冲锋。车子走了二十米左右,慢了下来,但怎么敢松劲,人弓着身子,像竭尽全力的虾,牛死也不后退半步,跪着几步又立起,硬是吭哧吭哧,把车子拉了上来。

能放稳车子了。父亲走过来,拨拉着牛毛,那细如春雨的汗珠已经遍了牛身。他身子挨住牛,手从牛头顺到牛尾。我看见他鬓角的白渍,如他现在八十五岁的头发。

这是刮着响西风的腊月,下沟的瀑布冰柱有两三人高,有水桶粗。偶尔有野兔穿过麦田,一两只缓缓划过的老鹰如从金庸的武侠书里飞出。

这是盖房下地基的所用。这是最早的准备,准备两三年才能开工,备粮备料是贫家的考验,如蚂蚁和蜜蜂的积累。中国的百姓,从来的安居都是使命般的重大。那时石头和砖瓦给我们的重压,像现在的银行和开发商。

我是从这时开始对这下沟产生了感情。能脱开身的时候,我总是一个人踩着晚秋的劲草上的薄霜,或者刚刚化雪的午后来看它,春天的造访几乎是每天,我的关于春天的启迪几乎全是它的赐予,从冬到春我觉到了山之骨和山之魂。我顺着麦地走,看见狼粪,我怀疑这狼的所来,没有听说谁家的猪被袭击啊!我坚信狼不敢进入院子,这里的人家不算稀少。我看靠近流水崖的那些麦子,都被啃得露着白根,一定是有人起五更赶羊来偷放麦苗了。冰渣子被踩得粉碎,丝细的一点也能晶莹。再走,忽然看见一只大大的鸽子,竟然死在地里。摸摸身子,早已冰冷,几乎干了。羽毛虽在,再无活力。没有外伤,难道是谁的下毒,还是谁的网杀?我回头,不见布置的罗网,只有对着的苍茫。我把鸽子拾起,它紧闭的眼睛好像更小,头随意耷拉不能固定。我猛然发现它的右脚上还戴着环志,编号我记在心里了。我回去问养鸽的和平哥,他说那编号属于浙江。这千里横绝的鸟儿客死异乡,它的主人恐怕是想也想不到在哪里的。这鸽子的至亲好友,现在还有念叨它的吗?我想起“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的唐诗了,我把这只鸽子当做英雄。我把它埋在一棵泡桐的下面,作了记号,现在还在。

这些当然不是一次的发现,但似有主线的贯穿,丰满了我的心怀。我执笔的此刻,那些东西都活在眼前了。十年前的鸽子,在我的北峡,不是飞来飞去宰相衙,是来来去去山水间了。

我在杂乱的大石上跳上跳下,我觉得我的动作不输孩童的轻盈。下去一潭小水,深不盈尺,大不足席,却一样映日盛月。水不能再清再净了,趴下来畅饮是每次到来的必须。冬日崖下避风,并不太冷,大片旺旺的水菠菜遮严水面。我把它们拨开,露出碗口大的水面,我能看见自己了。水下靠近山岩的泥土下,冬眠的青蛙听见我的呼吸了吗?我洗了手脸,神清目明,冬的肃杀早已远遁。

我听见巨石根的汩汩,盈盈成泪,如线如缎,从崖缝里渗出的泉眼,是山的神经和血液吧!很小很细,若有若无,但从来没有断过一天。这是北峡里真切生动的生命,我在这里扣住里山的脉搏。

我再往下走,是北坡人垒石砖券的井了。据它十来米,是一孔砖箍窑,后半截已经塌了。它可能是当年修水利时人的住宿处,我不知道这里是否有过父亲的歇脚?我从窑前拾起一根长长的干木,插入水井,探了它的深浅,有两三米的样子。我把杆子放平,顺着那水的来路,一直伸过去,竟然探不到头,幽深无底的它,连着通天河吗?

我的朋友曾到过这里,他用绿茶的瓶子接流泉喝,咂咂不休。他用流出的井水洗手洗脸,说这里是二里外的桃源。他在井边久坐,我觉得现在那石头上还有他的体温。他后来告诉我这峡谷进入他的梦境,和着中夜月,伴着归来的足音。

这些年大旱。父亲说早些年满谷的水流欢响已经不再,动物更是减了不少,原来这里可是不输王城的苑囿。但我有幸,十年前的秋冬雨水多,断了二十年的那条小溪又苏醒长歌,从村西的苇园出发,欢欢跳跳流出了大山。

我在放寒假那天带着孩子们归来,逆着溪水的流向一步步接近生地。那天下了大雪,溪水当然没有封冻。我们从八里桥下车,溪水已经来接这三四个少年了。他们欢呼如雀,一人折了一根木棍,既探路又防滑。他们偏不走正路,非要沿着溪畔行。我沿弯弯曲曲的小径,出杨柳铺排的山谷,和认识的老人、担水的小伙打着招呼,把栆刺上蓬着的雪用石头冲掉,比量一下那棵小榆树长高了多少。他们缘溪行,哪顾路远近,走走把小手伸到溪水里浸浸,眼看冻成红萝卜了他们硬是说不冷。这下边的石头下有泥鳅和青蛙,有螃蟹和小虾。他们正要翻石头,我笑说它们要冬眠,我们最好别打扰。他们说这几种不是都冬眠的,我说天冷他们窝着不会出来的。他们向我报告麦田里露出的冬草的名字,说过了年这山上就会有白蒿,辛苦的老爷爷老奶奶都该采来去城里卖了。从来的乡村连通着城市,农产品进超市只是打扮了一下面相,我的儿子升华了大家的议论。

我们走到了那井的附近。那对着的陡坡,就是他们爷爷拼命拉石头的地方。现在路走别处,这坡地生草,厚厚的爬根草一统天下。那上面盖了厚厚的冰雪,踩上去一定打滑。我说还是不上了吧,少年们哪里会服气?儿子打头阵,他猛地冲出,在落脚处刨开雪,薅掉一块草,就有脚窝可以防滑了。他一直冲到最高处,制造了十来个脚窝后,干脆坐下,一下子从滑了下来。他的姐姐们也被激发,他们汇合后用木棍连接,踏着脚窝欢叫着上去,他们笑说也是爬雪山过草地了。他们上去,远近的山村都在脚下了。我想起我们拉石头上来大坡的情景。他们到家一定会把今天的征服告诉爷爷。

我有时爱在这面坡上躺着,躺着躺着就睡着了。醒来走下去,到那谷底的平地。原来父亲起石头的地方,现在是麦地,是远近的最青最旺。我想拿我的地和他们换换,我不嫌远,我想来这儿种地。麦地边的箭杆扬没有几棵,但春来时你在山上的任何一处看见它们都会心动。

我曾在雨奎家门前的坡上拍过几张照片,是北峡冬日有阳光的午后。麦子被洗,灰尘未去,对山看着却是忽然一新了。麦地靠里的地堰,宽窄不一,但都不是很宽,一绺儿的长长的雪延伸着,告诉人们同类的早失,它们还在顽强地显示。一点一隅的小雪比一地雪白更有看头,早开的杏花树下,夜半月下的瓦房墙根,那一锨一抔的残雪,让人想想就想披衣起来,打亮手电去探寻……

我自私地说是我的北峡了,不管别人同意不同意。我不怕他们和我争,我坚信北峡心向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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