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梦令38
最终章 彼岸花开
凌霄宝殿上突然静得可怕，扬羽的话令人吃惊，仿佛千年前情景重现，而天君的震怒更令人不寒而栗。
“朱砂是我放走的，天君若有怨，问我便可。”
龙筝没有回头，只是双目注视着千程，淡淡地说道。“她是我用三途河边曼珠沙华炼成的，是我送给心上人的礼物。所以她像我，就如同我的孩子一般。”
听罢，千程浑身一震，抬眼望着面前的龙筝，只见她也正注视着自己，好久，她那张向来清冷的脸上泛起了一丝笑容。
她一直都觉得龙筝是天界高不可攀的战神，令人生畏，尤其是在天君下过那道圣旨之后，她和龙筝唯一一次碰面都是兵戎相见，虽然到最后龙筝也手下留情了，但她总以为这是自己父亲的原因，没想到……
一只大手轻轻拍在了她的肩上，并用力搂住了她，她有些木讷地抬起头，用含糊的声音喊道：“父王。”
“你一直问我，你的娘呢？”龙战看着她，笑容里更多了几分慈爱，“现在，你可以叫她了。”
这个字在千程的喉咙里哽了上千年，只是现在，她一时喊不出来，她只能捂住了自己的脸，任凭泪水流下。
大殿上的仙官们面面相觑，眼看着一场大战打得昏天黑地，怎么到最后竟成了认亲大会？年长地则觉得这是一段传奇终于画上了句点，两位殿下之间的感情是众所周知的，若非碍于他们共同的“殿下”称号，他们又如何不是一对最般配的璧人？
“陛下，由他们去吧。”
“是啊，陛下，龙筝殿下多年的苦也受了，现在扬羽星君回来了，您就放他们走吧。”
“既然小地君是两位殿下的爱女，也恳请陛下收回成命，放他们一家三口回明华宫去吧……”
如此云云。
听罢，龙筝打了个响指，在自己的周围铺上了屏障，然后剑一挥，斩断了自己脖子后面那无形的仙根，只见包裹她的霞光和瘴气随着剑划过的弧光，一并被斩断，然后消失了，站在屏障中的她，已是失去仙身的凡人，但依旧冷艳动人，无与伦比。
天君又何尝不知，龙筝虽不会背叛，但她的心思早就不在天宫了，甚至试图用死亡的方法来脱离天界，留，是留不住了，但要让他放手，他仍心有余悸。
是的，这个令天君解不开的心结，就是地君千程和她的圣剑明皇。
久未做声的扬羽在这时候突然动了一下，他想要站起来，但明显因为伤得太重，只能在伽罗的搀扶下才勉强站了起来。
“君上，”他开口说道，“最后的这个结，我来解。”
见他站起来了，千程的眉头一抖，目光立马落到了他的身上——扬羽这是打算将最后的碎片还给她吗？
她后退了好几步，因为扬羽才刚一转身，他的惊鸿便已重新立起，眼看着金箭又出现在了渐渐拉满的弓上，她的眼里逐渐充满了疑惑和震惊，她也着实想不出为何扬羽会再一次将武器瞄准自己。
“你打算，再用惊鸿伤我一次吗，扬羽？”
眼泪已经涨得眼眶发痛，千程的手不由自主地轻轻捂住了当年被惊鸿刺伤的小腹，现在尽管伤没有了，但是伤疤却还在。
扬羽的手一直在发抖，他的伤太重，重得已经拉不动弓了，很快，他的手垂下了，惊鸿也随之放下，那支搭在弓上的金箭也消失了。
他的头也垂下了，左手轻捂在小腹上，和千程的手搭在了同样的位置上，那里仿佛有一道疤，正在汩汩的渗着血。
“你把伤转移到自己身上了？”
突然，立在千程身后的景萱一声大叫，几乎就要冲上去，却被紫烟给拦住，再看，扬羽浑身的瘴气已经愈发浓重，就连扶着他的伽罗身上也被沾染，并且越来越多。
“还有你的眼睛，究竟发生了什么，是我们兄弟都不知道的？”
景萱依旧在问，但是很快，伽罗便已经向龙战递出了眼神，没等紫烟和景萱反应过来，龙战已经将他们挡在屏障之外，并快速推出了凌霄殿。
可是扬羽竟然笑了，只是，他的笑声中明显带着哭腔，他缓缓地用掌心托起一把碎片，一把早已被他的血染红的碎片：
“芊芊，你不就是想找回你的记忆吗？我把它还给你，现在就还给你！”他的声音也在不停地发抖，“你若记了起来，你会发现，至始至终你恨的人，左右只有一个我，和天君和三界，都没有任何的关系。你若信我，我甘愿一死，你若不信，执意要战，我便陪你共赴黄泉。”
千程没敢去接，而是缓缓地举起了明皇，就像刚才他用弓箭瞄准自己一样。
“你觉得，我还敢再信你吗？”
扬羽苦笑，没有回答。
“究竟是谁把我们逼成这样的？”千程追问道，“这样的天宫，你难道还想保它吗，夫君？”
扬羽托着碎片的手垂了下来，他似乎在动摇，千年来，他的经历不比千程好，他所受的苦也不比千程少，只可惜，他没有反心。
一声“夫君”，令他陷入了沉默，随着他的手垂下，手上的那一把碎片也落了地，一个一个，落在了地上。
但转眼之间，他便向千程手中的剑上撞了过来，明皇穿胸而过，只听得抱着孩子立在一旁的贵妃一声惊叫，紧接着是龙筝和伽罗的声音。
然后明皇从千程的手中脱了出去，她吃惊地望着他，鲜血从他唇边涌出，那些被他遗落在地上的碎片也化作点点光斑，一点，一滴，回忆涌向了千程的脑海。
“芊芊，既然你的怒火因我而起，那也就由我来结束吧。”
他说。
突然之间，千程的心里“咯噔”一紧，就像什么东西被打碎一样，她从没想过有这么一天，扬羽会先一步离开她。
千百年来，扬羽从未离她而去，先转身离开的那个人，永远是她。
明皇落地，扬羽的灵识如同炸碎的焰火一般，朝四面八方散落开去，落入了三界，落入了那些看不清，也找不到的地方。
“这不是你想要的结果，但是，你别无他选。”
死寂般的大殿里，天君的声音空荡荡地响起，龙筝捡起了地上的明皇，回头用力抛了过去，剑稳稳扎在了天君的宝座面前。天君吃了一惊，再看，龙筝已经转身了，走上前去，和龙战一起，一左一右扶起了正在流泪的千程。
“龙筝，你……”
“君上，我仙根已斩，至此，我不再是神仙，更不是战神，”龙筝大声说道，“我曾发愿的誓言已解，您的圣旨，对我无效了。”
未等天君反驳，她又接着说道，“现在，我要带女儿回去养伤，没问题吧！”
这确实无从反驳，天君也没想到龙筝也会反下天宫，只见她和龙战一起，扶着千程往凌霄殿外走去。
天君依旧不放心，低头看了一眼地上的明皇，剑还在，并没有跟着千程的离开而消失，看样子，这把剑也总算是与千程的灵识割裂了，回归天宫了。
他也终于如愿了。
贵妃抱着梦曦赶紧跟了上去，未等伽罗跟上，天君却开口叫住了他：
“一个战神，一个地君，几乎快将我这天宫给拆掉。我知道你心疼自己的徒弟，去看看她吧。”
伽罗点头，在路过刚才扬羽和千程对峙的地方时，他没有忘记弯下腰去，将那遗落在地上的灵识碎片捡起来，小心翼翼地将其依附在惊鸿上，或许，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扬羽的灵识都只能依附在这把弓上，直到有朝一日，重新拼凑完整。
“不要担心，伽罗，”天君接着说道，“如果这是扬羽注定要渡的劫，那谁也帮不了他。”
“我知道，”伽罗叹息一声道，“待到灵识拼凑完整，他再次重生的那一日，便是新的战神归位之日。希望到那时，君上不要再将他和地君推向对立面。”
天君点头，“准了。”
伽罗回头深深一鞠躬。
地狱里的那一档子事儿并没有结束，千程在打碎自己的封印之后，就让地狱之门大敞开着，赤鬼和瘴气已经遍地乱窜，地界再一次陷入了混战状态，只能在明华宫和妖族的带领下继续奋战了。
原本陷入悲伤的千程现在也不得不放下悲伤情绪，和父亲一起来收拾这一堆烂摊子，柏梦瑾可算松了一口气，直呼救星来了。
龙筝没有跟着去明华宫，斩断仙根之后的她回到了重生时依附的那个少女身上，当伽罗来找她时，她说她只想当个凡人，不参与三界的任何争斗，就这么呆在凡间过着普通人的生活，每天等着丈夫回家，其实也挺好。
伽罗看她顶着一张平凡人的脸，干着繁重的农活，却露出一脸轻松的笑容，只好摇摇头，笑着对身后的琴昭说：
“也好，我们别再来打扰她吧。”
琴昭听罢，默默地藏好了圣旨，听话的点了点头。
至于龙筝身上的瘴气，在她自断仙根之后，竟奇迹般地和她共存了下来。伽罗再看看自己身上的瘴气，虽然无时无刻都环绕在身旁，但却没造成任何影响，或许，这就是当初先知一心想找寻的平衡之法吧。
只不过，不受黑雾影响的人毕竟是少数，紫烟的黑化就越发地严重，虽然这种影响无伤大雅，只是脾气偶尔会炸一下，不过有自己妻子景萱在，这确实不算什么问题。
而龙战陪着女儿一起收拾完地界和地狱的事情之后，便和她告别，回到凡间潇洒度日去了。
明华宫顿时安静了，但又不那么安静，毕竟有一窝猫带着梦曦成天调皮捣蛋，指不定又会把小公主给带成什么样，千程不管也不是，管也不是，可女儿小嘴一扁她也就心软了，女儿一叫“爹啊”她更头大，只好有事儿没事儿在三途河边转转，在三界上下转转，看看能不能多收集一点扬羽的灵识碎片。
伽罗把惊鸿送来的时候，正是曼珠沙华盛开的季节，千程带着梦曦在三途河边散步，小河神还没事儿就飘在河上，不时地和她们母女俩聊着天。风吹过曼珠沙华，如同赤红的海浪在涌动，美艳无比。
“我可算知道你喜欢曼珠沙华的原因了，朱砂，”走在母女俩的身后，伽罗笑言道，“这的确是一种美丽的花，让人忍不住想多看几眼。”
千程长叹一声，道，“我一直以为，我是父王亲生的，我也以为自己喜欢这花是因为它美。可没曾想到，自己竟然也是这花。”
“其实也不奇怪，”伽罗笑道，“就好像龙筝殿下是先知大人用一朵红莲炼成的，对她爱护有加。她用曼珠沙华炼成了你，大概也是为了把你当成一种寄托，陪在龙战殿下身边吧。”
千程苦笑，“他们是真爱，我只是意外。”
“不是意外，”伽罗轻轻债了一朵花，笑道，“我可算明白，为何龙筝重生时，天宫的花海会开满这种花了。”
千程不解:“为何？”
伽罗:“因为她早打算把那片花海送给你，所以，自然会开满你喜欢的花。”
然后，千程接过了伽罗递过来的惊鸿，扬羽的灵识就附着在弓上，隐隐发光。她的手轻轻抚摸过这些碎片，仿佛抚摸着无比怜爱的珍宝一样。
“扬羽的决定是对的，他和先知都赌对了，把最后的筹码押在你身上。对了，一切相安；错了，三界就将毁于一旦。”
好久，伽罗开口了，话一出口，千程就愣住了，忘记了正在欣赏的美景，回头吃惊地望着他。
毁于一旦，那自然是被黑化的千程毁掉，但是，筹码，赌对了，又是什么？
“还记得我给你说过的，在这世间，有人，并不惧怕被黑化吗？”伽罗又问。
千程点头，她当然记得。
“我们一直都不知道，这样的人究竟是谁，我也一直在找，我甚至也一度认为这个人就是你。但是对不起，当你恢复了部分记忆，性情大变时，天君、龙筝殿下，甚至是我，都有一种联手除掉你的想法，但是扬羽却坚决反对，他一直都认为先知曾暗示过他，这个人，就是你。”
“我？”千程有些诧异，低头一看，她的身上的确隐隐泛着瘴气，但如果伽罗不提，大概她自己也没有注意到，这些瘴气似乎已经不再对她造成影响了。
“天君本是要让殿下和我取你性命，结果扬羽以死相逼，要保你活着。”伽罗说着，摇了摇头，转而望着千程，“所有人都知道，扬羽的命是阻止你黑化的最后一道封印，没人希望他死。朱砂，或许在你的记忆中，你对他并不在意，或许，你更怨他用惊鸿毁了你的眼睛，怨他用明皇斩了你的记忆，但是，扬羽对你的感情，天地可鉴:他懊恼自己毁了你的眼睛，便放弃了最适合他的惊鸿，换而用了你曾经的佩剑云霓；他怨自己重创过你，于是将你的伤转移到他自己的身上；就算他曾经欺骗过你，那也是善意的欺骗，他为你斩掉的那些记忆，都是痛苦的记忆，是他不愿意你再想起的记忆，包括他斩了你的灵识，不过也是为了让你躲避天君给你施加的罪责。”
千程浑身一抖，眼泪不知何时已经落了下来，落到脚边的曼珠沙华花瓣上，花茎一弯，花如同人在点头一般，摇了摇，动了动。
在扬羽死之前，她的记忆就已经全部回来了，她记起了惊鸿引来的天雷，劈瞎了她的眼睛，也记起了当初自己也根本没有自尽，而是扬羽握着她的手，将她手中的明皇举起从喉咙上划过；最令她失望是，在她记忆还完整的情况下，她从未接受过扬羽的感情，甚至有些厌烦他的脾气——可以说重生之后那些感情故事都是扬羽一手塑造的，却塑造得那么真实，令记忆不完整的她深陷其中。
“把惊鸿交给你，也是扬羽的决定，”伽罗接着说道，“当初他的确要了你的命，同时也舍弃了梦曦的命，但正因为此举，天君才无法责罚你，他才能替你担下所有的罪责，在昆仑之巅的冰山火海里熬了千年的时光，磨去他所有的光芒和棱角，然后，再褪去一身仙骨，斩断仙根，被贬为凡人。他一直自责毁了你的眼睛，所以他把自己的眼睛赔给了你，拖着凡人孱弱的躯体和看不清世间的眼睛，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生生世世在人间寻找你的踪迹。”
这些事扬羽从未告诉过她，当初她还在问，为什么过了一千年才记起要来找自己，扬羽只是笑而不语。
安静了半晌，伽罗拍着她的后背安慰道：“好了，不哭了，朱砂，你得带着他的眼睛好好活着，而且你还有梦曦，不是吗？给她一个安静的成长环境，同时也好好地去处理你作为地君的那些事情，好好地教导她，让她成为一个伟大的先知。”
说着，他站了起来，迎着风，远眺着一望无垠的曼珠沙华，“别哭，天宫的花海会随着你的喜怒哀乐而变化，记得常回来看看。”
软萌的梦曦伏在母亲面前，轻轻用绢子擦去她脸上的泪，千程抱着她微微一笑，点点头，站了起来。
伽罗笑着替她理了理因为哭泣而抖落的鬓角，温和地说，“我也是才知道，这是扬羽要成为战神而必须要历的天劫。只不过，谁都都没想到，他历这个劫，竟然花了几千年的时间。”
千程苦笑，原来如此，原来自己竟是他命定的那个劫。
“而现在，他的天劫已渡，剩下的，就是等，等待他消散的元神重新聚拢，等待他破碎的灵识重新归位。但是，朱砂，你要记住，”伽罗的笑容一收，变得有些沉重，“他就和当初的你一样，灵识为明皇斩碎，连同记忆也一起被斩成了碎片，散落在三界之中。就算他的灵识重新聚拢来，也不知道是否还能把记忆捡来，所以……”
这些道理千程都明白，或许千年以来扬羽对她的执念都将到此为止，而重生的扬羽则将担起天界战神的责任，也许下次再见他时已将千程淡忘，他们只是擦肩而过，再翻不起一丝波澜，心如止水。
“只要他活着，忘了我也无所谓。”好久，千程才勉强挤出了一个笑容来，“当我记起一切的时候才发现，我对他的感情也并不是那么深，就算他不记得了，我也无所谓啊。如果我真的想他了，起码，我还可以用他的眼睛远远看着他……更何况，我还有梦曦。”
口是心非，她觉得只有自己才知道，于是强忍着眼泪，不让它落下来。
但作为师父的伽罗又怎会不明白，心里唠叨着“撒谎”，却也没有揭穿她，只轻轻拍拍她的肩头，在弓下腰逗了逗梦曦，便消失在花丛中。
突然之间，千程的心情变得平静了，也许几千年都得这样过了，从现在起，她必须得习惯扬羽当初的生活，习惯没有了扬羽的生活。
只能在心底里默念，如果有缘，再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