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解
【一】
“来啊,喝酒。”
背对着木门的男子,一身白衣若雪,他左手摇着一把白扇,右手端着玉壶,朝他面前那位举杯,随后轻呷了一口酒。
白衣神情愉悦,举手投足之间温和似玉,语气也是十分温柔的。
但正对着他的那一位就没有白衣这样的温和了。
面对着他的是一位少年,十五六岁的样子,此时眼里透着一股恨意,自眼底燃起的烈火似乎可以跟着他的眼神所到之处焚化室内的所有陈设,但最可能灰飞烟灭的是屋内唯一一张方桌,只因它已缺了一角,风烛残年,似乎一用力就会一命呜呼的样子。
此时从窗外斜飞过来的风卷起那人红衣的一角,更显出他和白衣对峙的狷狂。
少年上前走了一步,倚靠在桌边,一把掀翻他手中的酒杯。“喝酒?喝屁的酒!老子问你是谁?为什么知道我的家底?为什么对我这么了解?在大街上把我引到这里,你的意图到底是什么?”
白衣没有一点生气的意思,反而对着他那张额角青筋暴起的脸扬起笑脸,还很认真地替他斟酒,回答道:“我是谁不重要,我知道你家底对你很了解,这也不重要。”
他朝少年递酒,那人就把脸甩向一边。于是他自己喝了一口,继续说;“重要的是,我知道你想报弑父弑母之仇,而我,只要你拜我为师,我便可教你武功,助你报仇。”
“啊呸。”他吐了一口。
他把头凑过去,摆出一副挑衅的笑;“你以为你是谁啊?就算你武功高强又怎么样?”
少年拿食指指着自己的脸说;“我啊,就一滩烂泥,扶不上墙的。从小死爹丧娘,江湖一小乞丐,从小被欺负到大。你知道我这些年过的什么日子吗?混日子!我就一地痞瘤子,平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做闲云野鹤,有口饭吃,不然谁都像你一样在朝把权当政么?你不累吗?我都替你累!我可不想把自己折腾的那么累。所以我既不想学武,也不想报仇。”
白衣又笑了笑,也把脸凑了过去,看着他眼睛说:“当真是不想学武报仇?”
他回答的斩钉截铁:“不想!”
他看了看少年微颤的衣袖,向后退了几步,往藤椅处走去,边走边说:“既然你不想学武,也不想报仇,那你今天背部的剑伤又是哪里来的?”
少年听了他这一句话,心下一惊。
这时他已放下了酒杯,右手摇着白扇,一脸云淡风轻地继续说;“你不想学武,不想报仇,为何又三番五次找上朝廷?为何又那么执着地拜师学武功?为何被别人打到背上,手臂上新伤夹旧伤还要拼命乞讨?”
少年一言不发,紧紧抿着嘴。
他突然逼近少年,压低声音说;“你去朝廷,不就是想杀了李朝阳这个杀父弑母的仇人吗?你执着于找师拜师,不就是想学武功为你爹娘报仇吗?你乞讨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给自己买一把上好的武器好报仇吗?”
白衣眼角露出几丝血色,继续说:“你蛰伏了多少年你自己清楚吗?是从你父母死去到现在,是整整十年的时间!这十年你武功毫无进展,你过得有多煎熬,多痛苦,多咬牙切齿多心惊胆战多恨自己报不了仇你自己不知道吗?”
白衣的样子和语气就像是一位老爹恨铁不成钢,想把面前这位出入于瓦肆勾栏,牌坊赌局不务正业的孽子骂的狗血淋头,希求孽子幡然醒悟一样。而奇怪的是少年连一句“我的事关你屁事”都怼不出口,只是讷讷地望着他。
只见白衣喉结一抖,缓了口气,继续说道;“我知道,你每次熬不住的时候都会在方木上刻一道痕,去你父母坟前喝的要死不活,提醒自己继续学武,莫忘仇,你已经坚持了十年了你为什么要选择放弃?”
“你懂什么!!”就像是被人戳着伤痛,少年再也忍不住了,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木桌承受不住这突如其来的压力,轰然倒下,酒杯酒壶砸在地上,迸出酒花,碎了一地,还有一片碎块直接飞出了木屋,滚落在了屋外的积雪上。
少年喘着粗气,声音嘶哑:“求你不要再说了。我很累,真的。”
“你不懂,”少年颓然地慢慢蹲下。
“你不会懂的。”声音已经慢慢淡了下去。
“我懂。”白衣说,他的声音已温柔了不少。
“我懂你受的每一道伤,我懂你吃的每一份苦,我知道你熬到现在不容易,我知道这些年你流落四方,漂泊江湖过的无依无靠,过的很累,我也知道无论你怎么努力武功也没有一点进展的难受,我还知道你恨自己没用学不了武功报不了仇所以就颓败了三天,江俞,这些我都知道。”
“可是,”他叹了口气,没把话说完,收了折扇,一把拉起江俞,往屋外走去。
“你要带我去哪?”
屋外是一片梅林。地上铺上了一层青石板。
白衣足尖一点,飞上一棵梅树屈膝坐下,朝他挥手;“上来。有东西要给你看。”
少年不明白他到底要做什么,但还是将信将疑地上了树,像他一样坐了下来。
方才在下面他没有什么感觉,但当他攀上树以后才发现他所在的地方地势有多高耸,坐在树上,他可以看到京城街上似乎永远不会熄灭的灯火,看到一盏一盏亮着的花灯,一只只孔明灯扶风而上,没有目的地似的往天上飞去,他甚至可以看清楚每一个走在街上的行人,摆着摊子吆喝生意的小贩脸上抹不去的笑意,目光所及之处,全都弥漫着年味的喜庆。
少年发着呆,木木地说:“元宵了。”
“是啊,元宵了。”
“你带我上来,是为了让我看看这烟火人间?”江俞问道。
他朝向白衣,苦笑了一声;“是来看看京城街上有多么热闹,阖家团圆,万家喜庆,而我江俞又是多么寂寥孤独,家破人亡,活像一条丧家之犬吗?”
“你知道我根本没有那个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江俞话音刚落,白衣还未回答,只听啪的一声,一朵烟花炸响在黑夜中,流溢出五彩的火花,紧接着无数多烟花次第绽放,照亮了他半张脸,他另外半张脸掩映在树影之下。
江俞没再说话,略微抬起头看着满天的烟火。
连白衣什么时候走的,又是什么时候再飞身上树的他都不知道了。
他只知道自己想起了六岁那年阿娘带他吃元宵,放烟花,猜灯谜的情景,想起来阿爹做的鱼形孔明灯,琢磨着它如今飞到了哪。
直到白衣再次递过一只酒杯,他才回过神来,正迟疑着,白衣便说;“别端着了,我知道你最喜欢喝酒了。我这酒,名叫一醉方休,寻常人可是喝不到的。一口解忧,两口解愁,一杯下肚,一醉方休。”
江俞眼里滑过一丝光亮,不知道是不是眸中倒映着天上火光的缘故。白衣向他作了个喝酒的动作,他接过酒,在白衣的注视下扬起脸一饮而尽,喉咙里发出一声闷哼,说道;“不就是酒吗?我江俞什么酒没喝过?你非要把它吹到天上去。”
他嘴皮子虽然硬着,但他不得不承认,这酒的确是他喝酒以来喝到的最好的酒。
江俞砸了咂嘴:“梅花酿的。你酿的?”
“自然。”白衣毫不掩饰地说。
“你是不是想说,本来还想夸夸我,但看我如此嚣张毫不谦虚就下不了嘴了,是吧?”白衣笑着说。
江俞扬了扬嘴角,白衣再付以真诚的微笑,伸过手在他的酒杯上碰了一碰说了句“溢美之词心领了。不谢。”也学他仰着脖子喝了一大口。
两个人就这样你来我往地喝着酒。
此时吹来一点风,凉飕飕地,风卷走一片乌云,圆月便露出了脸。
“你,”
江俞脸上发烫,对他说:“要么是,我肚子里的蛔虫,要不然,就是个闯荡江湖很多年,看破一切的大骗子。”
他倚着树干继续说:“偶尔,看不下去了,也想着行点善积点德好到阎王爷那卖点好,刚好碰到一个走投无路,穷困潦倒的少年,还算根正苗红,就想做一回大善人,救我于这困厄的人世,水深火热的泥淖中,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半对半错。”
“嗯?”江俞哼唧了一声。
“救你是真,骗子是假。还有,什么根正苗红,不要往你脸上贴金,你现在就是扶不上墙的烂泥,一毛钱卖给别人都不要。”
他轻笑一声:“你出重金买我,我都不会跟着你的。”
“你这样的货色,值得我出重金?送我都不要。”
“那我走了。”
他作势要跳下树,被白衣拉了回来。
江俞笑了,一副得意的样子。
“我带你上来,是想让你看清楚一样东西。”白衣语调依旧温柔,只是神色已变得凝重了起来。
江俞顺着他的目光看下去,不禁坐直了些,藏在袖中的手控制不住地抖起来。
他们目光所到之处,是一个红色地尖塔,再往前走,便是禁宫所在。也是江俞阿娘陨身之处。那里曾经滴落过阿娘如梅瓣飞溅的鲜血,也埋葬着一个六岁少年目睹阿娘怎么被杀害的躲在红柱后的影子。
现在那里,就像什么惨痛都没有发生一样热闹喜庆,没有人会在意和记得一个男孩怎么忍住哭喊,一步一步从红塔边退后,渐渐远离那一片血腥之地,迎着暴雨狂风横冲直撞,摔倒又爬起,逃似的狂奔,带着杀母失父之仇,学会擦干眼泪,把伤痛锁进心里最深的地方,操着自己曾经最讨厌的行话,戴着自己曾经最讨厌的嘴脸,心里想着天底下最恶又最理所应当的事——手刃仇人而挣扎煎熬。
现在自己依旧没有流露出一星半点的痛苦,煎熬和挣扎,但眼皮子底下这个人却很真诚地告诉他,他明白他的一切煎熬苦痛,明白他一路走来的伤痛,还知道他因为武功的事想放弃了还想拯救自己一把,有点可笑,并且一点说服力也没有,但他不知道为什么,每次看着他那双纤尘不染的脸,特别是亮的干净到不可思议的眼睛,还有和自己一模一样左下眼角的一颗泪痣,他就像着了魔一样,竟然毫无怀疑地相信他所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
所以他吞下一口酒,说;“其实,在你第一次想把睡着的我弄醒过来的时候,用那种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训斥我的时候,我就一下子不想放弃了。”
白衣什么也没说,只是在听他说。
“我想吧,你说的多正确,我已经坚持了十年了,武功依旧没有进展,可那又怎样?我依旧想报仇,我依旧想学好武功!”
他欺红了眼,眼睛似乎也醉了酒一样:“因为我永远也忘不了我阿娘被人抹在脖子上那条长长的刀伤,我永远忘不了阿爹被人骑马呼啸而过的样子!有关阿娘阿爹的一切,我其实每一分每一毫都记得清清楚楚!”
他声音颤抖着:“永生难忘!”
“所以我若放弃了,那我十年的努力算个屁啊!”
他突然的自嘲吓了白衣一跳:“不就像我一样一文不值了?”
“你虽然苗不红根不正,但也没必要把自己和屁相提并论。”白衣半开玩笑地补了一句。
他半天才理清楚白衣这句话的意思,理明白了,把酒杯狠狠砸在地上,杯子在积雪上滚了一圈,毫发无损。
“你还防了我一手?”
“当然,就冲你一巴掌拍在我的木桌上,破坏力极强,谁敢不妨?”
他轻笑,跳下树,对着白衣喊道:“你下来!”
语气十分地痞瘤子,和他那张干净的脸完全不在一个调上,几乎是一道命令,但白衣似乎有什么预感一样,腆着脸跟着乖乖下来了。
白衣还不忘理理自己的衣摆,放直了身体。
只见江俞跪下,正要拜他一拜,他的手已经抬起了江俞的手臂。
“不必了。我向来不在乎这些繁文缛节。”
“你能不能等我拜完再说!”
江俞大喊;“师父在上,请受不肖徒儿一拜!”
“二拜!三拜!”
“行了行了,你的热情我心领了。快起来吧,地上很冷,有积雪。”
他不起。
“徒儿,请起。”
“师父,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
他想了想,说:“江可期。”
“化名都要和我姓以博得我的好感吗?”
“你也越来越像我肚子里的蛔虫了!”
江俞站了起来,然后他们放声大笑,近眼一看,两人眉眼神似,连笑声都差不多,就像一对亲兄弟一样。
两人进屋。
那一天,他们果然喝了很多壶一醉方休,差点也要一醉方休了。半醉之时,天空飘起柳絮一样细碎的雪,江俞闻到好大一股浓烈的梅香,才恍惚记起来,阿娘平生,最爱这冬日红梅了。要是她能看到这么大一片梅林,该有多开心啊。
他用手指了指江可期,说:“不是你,救了我,是我自己,救的我自己。”
他又指了指自己:“我自己,才是大英雄,大豪杰。”
江可期意味深长地说:“对,是你自己救了你自己,你是大英雄,大豪杰。”
他叹了口气补充道:“你的脸皮,天下无出其三,也是最大,最圆的,天下除了我,无人可匹。”
江俞充耳不闻。
“师父,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要问你。”江俞乘着自己即将倒下的当口,问他道。
“说吧,我都知道。”
“你,到底是谁啊?为什么想救我?为什么这么了解我?你了解我的不堪过往,你了解我的复仇动机,你还知道我这几天颓败的原因,你也知道我的武功这十年以来一点进展也没有想收我为徒,教我武功,助我报仇,你的话,明明每一句都恰好抓住了我的把柄,让我觉得你是故意接近我的,可你就像有什么法术,让我毫无理由地相信了你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好像我选择相信你即使是错的,我也不觉得有什么。所以师父,你到底是什么人啊?”
“待你学有所成,你就会知道了。”江可期意味深长又模糊地回答道。
江俞轻蔑地挑了挑眉。
“你们这些人,最喜欢故作神秘了。”
“那我也有个问题要问你,趁你差一口酒倒下之前想问问你,怕你明天忘了。”江可期碰了碰他的酒杯说。
“你说。”
“什么叫做不肖徒弟?”
江俞好好的回想了一番,想起了他拜师时那句“请受不肖徒儿一拜", 良久才回答:“就是我来的太晚,没早几年,替你老人家养老,额,送终。”
江可期也想了好久,才说:“没有,正是时候。你正好成为了我的徒弟,我也正好成为了你的师父。这样,刚刚好,不早不晚,恰是时候。”
江俞当然压根没有想过这句话的另一层意思,只道他又开始故作深沉了,现在酒力发作,不一会,他的头昏昏沉沉,躺下去,便睡过去了。
江可期却提着酒壶走出木屋,凝视着漫天斜飞横窜的雪花,耳边风呼呼作响,他抬起手,手掌中接过一片雪花和梅瓣,怔怔地望着,猛灌了一口酒,眼中泛出光亮:“真是,年少轻狂啊。”
【二】
自江俞拜师以后,也没再单刀直入问他的身份,但是,这小子却精灵得很,虽然没直接开口问,但却拐着弯子,旁敲侧击,有时句句不离其宗,有时候弯子又可拐到十万八千里去。
比如有一次江可期把李子洗的干干净净,装在白瓷碗中递给他,江俞便挑着眉毛接过,问道:“师父,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言下之意再是清楚不过,他就是想问,江可期到底是他的什么人,为什么要对他这么好。
江可期怎么会不懂,但他就是揣着明白装着糊涂:“因为,我是你师父啊,严师如慈父,对你好,应该的。”
江俞本来以为自己要撬开真相了,但听了他这个解释,登时不乐意了,一连往嘴里塞了好多个李子,腮帮子气鼓鼓的。
已是夏日,蝉鸣不断,木屋门外的两棵梧桐树树枝繁密,巴掌大的树叶向阳招展,阳光出奇地浓烈,树影在青石板上游走。
而那一天,带着点夏日的燠热,带着此起彼伏的蝉鸣,也到来了。
本来还是晴空万里,未时刚到,天空却下起小雨,雨势未减,反而越来越大,树叶被雨滴打落,服帖的粘在青石板上。
江俞戴着帷帽,一身玄衣,渐渐消失在他的视野之中。
江可期看不到他的表情,自己却紧张得很,心也捣鼓的十分厉害,他手撑在木屋外壁上,额头冒着汗。
雨顺着屋檐滑落下来,敲在青石板上。
这一切,是该有个了断了。他打开白扇,又一把合上,在心里默默想着。去点上了一炷香,酒也没倒在杯里,就就着酒壶,仰着脖子灌了很大一口,几乎见底,他手扶着额角,心依旧无法平静。
他想到江俞走时对他说的话。
“师父,我走了。”声音没有半点含糊。但江可期知道,江俞的手抖得很厉害。
这一去,生死未卜。
江可期那时候却平静的如禅定的高僧,手拍了拍他的肩,对他说:“去吧。是生是死,谁又可知?你该做的都已做了,剩下的,”他望着天:“看天。”
江俞咬着牙说:“师父,如若这次我失败了,你会去哪?”
江可期说:“你不会失败的。”
“你刚才不是说谁都不知道吗?我,我,”
江俞叹了口气:“我这一去,生死不知。”
但他又话锋一转,捏紧拳头:“但是,我相信你。你说我不会失败,那么,我就奋力一搏,手刃仇人,报了这血海深仇!”
江可期点了点头。
“那么师父,如若我平安归来,你会不会把所有真相,和盘托出,全都告诉我?”江俞看着他的眼睛说。
江可期眼睛里含着笑:“当然,我会等你的,一直等到你回来为止。”
江俞说出了自己临走前的最后一句话:“好,师父,等我回来。”
他便再也没有回过头,黑色的身影渐渐淹没在瓢泼的大雨之中。
江俞要走时江可期还很平静,但现在他真的完完全全地走了的时候,江可期的心都是慌的。
江可期自言自语道:“明明你什么都知道,还慌乱什么。”说罢又是一壶一醉方休酒下肚,看了一会雨打梧桐叶,便阖上了眼睛,等着江俞回来。
【三】
屋檐上滑落着雨,雨敲打着青石板。檐下有一个人撑着油纸伞,伞柄竹削,伞面上泼上了几片梅瓣,伞下之人遥望着红塔,一身白衣,衣角翻飞,此人正是江可期。
又一炷香即将燃尽,灰烬撒落在托盘中。
最后一点香燃尽的时候,他抬起了头。
江可期没有看到江俞,但他从雨中听到了飞针穿过的破风之声。寻常人一定听不见。习武之人,耳力极佳,在无数根飞针朝他的脖子袭来之时,他已足尖一点,向后一翻,油纸伞往前一洒,伞面上的雨滴齐齐飞落,准确无误地砸落每一根向他倾来的银针。
他听到每一根银针砸落在地上的清脆响声。
江可期捡起了其中一“根”。
这哪是银针,只是一片梅瓣,看着细弱无力,刚才那人力度之大,速度之快,已让这样的东西幻化成了一根根银针,杀人于无形之中。
江可期掩盖住了自己脸上的欣喜,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说道:“师父,我回来了。”
江俞最后出现在风雨之中。脸上似乎蒙着一层细雾,让人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但江可期对他的心情自是清楚不过了。他却什么也没问,又摆出了一副看破一切,沧桑过境的淡然。
江可期淡淡的说;“回来了,回来就好。进屋吧。”
江可期把伞放在青石板上,江俞取下帷帽,他们一起走进了那个木屋。
他为江俞倒了一杯酒,也为自己倒了一杯,抬头瞥了一眼江俞,江俞正咬着嘴唇,食指在木桌上敲着,想说什么却又活活咽了下去。他忍住没笑。
待江可期把酒杯推到他面前,江俞突然对他说:“师父,我突然发现自己是天底下最大的傻子。”
江可期终于笑了出来:“哦?为什么这么说?”
江俞深吸了一口气,又吐出来,说:“我说我要报仇,可是现在什么都解决了以后,我却发现我自己好像是报了个假大空的仇。”
江可期慢条斯理地抿了口酒,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江俞直起身体,再也憋不住了:“我说我要报仇,可是杀害我父母的根本不是李朝阳。”
“那是谁?”
“是另外其他人,听说是一个屠夫。”
“那你就找他报仇啊。”
“他早就死了。在我父母死后,他就被杀死了。”
江俞喝了口酒,手撑着额头。
“死了?怎么死的?”江可期故作惊讶地问。
江俞一字一顿地回答他:“是李朝阳杀死的。”
江俞看着江可期挑了挑眉,在他酒杯上碰了一下,又问:“那李朝阳为什么要杀了他?”
江俞想了很久,良久才缓缓说:“因为他是我亲爹。”
他的另一只手也撑着额头:“我以前那对父母,是我的养父母,李朝阳当年被赶出朝廷走投无路时把我送给他们抚养的。听说我养父母欠了屠夫的债,拖了好几年都没还,被屠夫给杀了。李朝阳心一急,把屠夫给杀了,为他们报了仇。而我不知道怎么搞的,把李朝阳认成了凶手。”
江俞胡乱地在头上抹了几把,扬起脸把酒杯里的酒喝尽。
他看到江可期笑的腰都伸不直了,自己心里却一团乱麻。
江可期挥着白扇,无情地嘲笑他:“所以这么多年,支撑你一直走下去的就是这么一个误解?哈哈哈!!”
他笑的都合不拢嘴了,江俞嘀咕:“有这么好笑吗?你现在哪有当师父的样子,我都还没笑呢!”
江可期摇着扇子继续说完:“所以你发现支撑自己的东西竟然是个天大的笑话,你想杀的人,是你亲爹;你的父母,根本不是你的亲生父母;而你要报的假大空的仇,有人替你报了;而且那个人,还是你亲爹;你亲爹,还安在,还活的好好的,毫发无伤!比你还恣意潇洒!”
江俞耷拉着头,喉咙里发出声音:“是。”
江可期眼中含笑:“所以,这十二年你折磨的都是你自己,就像是你自导自演了一场笑话。我想知道,你折腾自己这么多年到底是为了什么呀?”
江俞皱着眉说:“我现在心情很,十分,非常复杂,我也不知道自己折腾了个什么,所以我才说自己是天底下最大的傻子呀!”
“有自知之明。这点我欣赏你。”
“你不要再嘲讽我了,我,我现在难受得很,我现在,我……”江俞深深地叹了口气。
江可期接了他的话茬:“你现在,很难受?”
江俞点头。
“很挫败?觉得自己这几年白过了?”
江俞点头。
“不知道自己以后的路怎么走了?觉得自己一事无成,前路渺茫?”
江俞点头如捣蒜。
“让我告诉你吧。让我告诉你,你的前路在哪里。”江可期凑过去,在他耳边小声地说。
江俞正听的认真,他却拂袖走出木屋,飞身上树。
雨已经停了,树干虽然被雨刷的干干净净,现在却一点雨渍也没有。
江俞也翻身上去。他们屈膝坐着,就像第一次见面一样。
江可期抿了口酒,对他说:“你看前面,有什么?”
他老实回答:“街,红塔,禁宫。”
“那是你第一次看到的。还有什么?”
江俞看了半天,也没看到其他什么,只得对他说:“徒儿愚昧,除了这些,什么都看不清楚了。”
江可期一笑,说:“我看的到,你的前路。”
“什么?”江俞不解的问。
江可期拍了拍他的肩,无比诚恳地说着算命先生的滑稽之词:“江俞,你眉目周正,笑容灿烂,独一无二,举世无双。所以,恭喜你,江俞,你的前途,无可限量。”
江俞听了他的话差一点就笑出声了。但他的目光落在了江可期的袖口,他神色突然变得慌张,一把拉住了江可期,慌乱地说:“师父,你是不是要走了?”
江可期的袖口渐渐淡成了虚无的梅瓣,他对江俞说:“是啊,为师,该走了。”
江俞抱住了他,一下子就哭了出来:“师父,你可不可以不要走?你留下来继续陪着我好不好?”
他抱的更紧的说:“如果没有你,我根本不知道,我根本不敢去想象我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可是我知道,我永永远远也不会变成现在的样子了……明明我有那么多种可能变成其他的样子,可是我就是遇上了你,可是我就是变成了现在这样一个,没有让自己失望的样子啊……”
泪水一颗颗滑落在江可期的白衣上,他无比温柔地擦拭着江俞的泪,最后吻在他的额头上,对他说:“小江,不哭了。”
他拼命摇头:“我不要……师父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离开我啊……你说我前途无可限量,可是你都看不到我功成名就的那一天,那我前途无量又算个什么呀?……”
“师父,你不走好不好?你留下来,你看着我除恶奸邪,你看着我扶危济困,你等到我前程似锦的那一天好不好?……”
“小江,我告诉你一些真相吧,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是谁吗?”江可期轻轻拍着他的头问他。
“可是现在你是谁已经不重要了,我一点也不想知道了。”
江可期一笑:“但是我还是要说。因为我说出来了,你就不会那么难受了。”
江俞把脸埋在他怀里,一直抽泣着。
江可期问他:“小江,你知道我为什么什么都知道吗?”
他停顿了一秒钟,又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江俞拼命摇着头,带着哭腔说:“我不知道……”
江可期无比温柔,一字一顿地解释说:“我,就是以后的你。我,就是你呀。”
江俞瞳孔一缩。
他竟然,就是自己。
难怪他和自己长得那么像,他那么了解自己不堪的过往,知道自己内心的所思所想,知道自己前途无量。这两年,支撑自己的,原来不是别人,就是他自己啊。
江俞抹了一把眼泪,可泪还是不止地流。
难怪他说,他懂自己,懂得自己吃的苦,受的伤,含的泪,走过的路。
他不是没想过江可期的身份,他想过他可能是自己失散多年的亲兄弟,也可能是远方的亲戚,他甚至还想过,江可期是潜伏在他身边想着刺杀他的奸细。
但是,他却从来没有想过,江可期,就是他自己。
所以他毫无保留相信的人,也是他自己啊。
想通了这些 ,他却依旧很难受,并没有像江可期说的那样,知道真相,就不会那么难受了。
江可期在江俞的眼中,幻化成了一片片梅瓣,一点点飘散开去,一点点的消失殆尽。
江俞哭着喊他,喊了无数遍,却再也得不到他的回应了;他拿手胡乱的去抓江可期所在的方向,但除了梅瓣,他什么也没抓着,江俞身体往前一探,从树上滚落了下来。
其他的,什么也没有了。
唯留风声呼呼作响,梧桐叶沙沙而唱。
【四】
江俞终于醒了。
他感到自己眼角有一颗泪,便顺手抹去。
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阳光似乎十分强烈,他不得不用手遮了遮眼睛,再把手放开的时候,阳光却一下子消散了。
他躺在街上,左旁是几个残缺了一角的碗,碗里几枚钱币,几个衣服上打着补丁的小乞丐看着他穿着白净的衣服坐着傻笑,觉得他很奇怪,便去了别处乞讨。
天空上开始飘起细碎的雪。刚开始如蒲公英,似柳絮。后来雪越下越急,横飞直窜,划开了迎面而来的风。
“雪下大了!”
不知是谁嚷嚷了起来。
江俞站起来,抬手,伸开手指,一朵六瓣雪花跌撞在他的手心里,紧接着梅瓣也飘落了下来,稳稳地停在他的手掌。扑鼻而来梅花的清香。
他突然记起江可期对自己说的好多句看似毫无逻辑的话。最后他只念出来了一句:“江俞,你眉目周正,笑容灿烂,独一无二,举世无双。所以,恭喜你,江俞,你的前途,无可限量。”
然后他一身轻松,笑着朝小木屋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