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有半个佳人
在她眼中,那不远处在衰草滩上低头觅食的大鸟,在飒飒的风里穿梭着的是生命的灵气,是这黄河水岸边上最能净化颓靡、沮丧和一切同邪恶的人类隔绝的良药。
它们的脚,站在风过撩沙的湿地里,却依旧闲适而淡定,它们不管脚下的路如何,只是静静的站在风里,那展开的身躯所裸露的羽毛,被黄河的风吹的翻滚跃动着那洁白的鳞片。
看着看着,她的思想开始飘飞,她觉得那不是羽毛,那是蓝天下羽化的云朵,馈赠给了这个不算完美却精致的生灵,降落在它身上,化作了生命柔软的鳞片。
1
她不是无名无姓,她叫轻灵,在这个名字的背后,是母亲所寄托的美好寓意:身轻如燕,灵动曼妙。
大概她希望自己的女儿,是一个继承了南方姑娘烟雨般的气质,血液里又同这黄河般辄沥千百年的岁月,仍能在生命里保留那份最初的波涛汹涌。
但是,很显然,她让母亲失望了。这个寄托着最美好的愿望所诞生的女孩,是个小儿麻痹症。这让那个年代尚不能温饱的人家里,视眼前的襁褓婴儿为洪水猛兽。
被胡三明捡到的那天,她在瑟瑟的秋风中已经冻了好长时间了,她的脸颊冻得紫红,全身僵硬,一点也不哭,胡三明以为这个娃娃可能已经救不活了,但是摸摸屁股底下,还有温热。
那个裹挟着婴儿的棉被几乎蒙盖住了所有透风的地方,试图将在冰凉的草地里婴儿的人工巢穴冷掉的时间加长,还有悬挂在脖颈上的银锁,上面歪歪扭扭的刻着这个女婴的名字,这可能是扔掉她的人,作为一个母亲最后的仁慈之心了。
那天的胡家药馆,被众人围个水泄不通,大家七嘴八舌的议论着这个娃娃的来历,那个冷掉的棉被和草编的箩筐里畸形扭曲的女孩,放在胡家药馆的乌木橱柜上被众人观摩。
接二连三来的人掀开棉被像打量怪兽一样的左瞅瞅右看看,咂咂嘴,摇摇头,劝胡三明去派出所进行登记报案,安排出去,因为带这么一个累赘以后的光景,不堪重负。
胡三明倔驴一样的脾气,今天难得的没有发作,只是倚在破烂的木门框上一卷又一卷的抽着旱烟,烟味弥漫在众人的鼻翼和口腔之间,忍不住的咳嗽,吐痰,在凹凸的黄土地板上用鞋底随意的碾碎,整个屋子烟味弥漫,只有娃娃一个人不发出任何不适的声音,不知是这个生命太过坚韧还是太过脆弱了。
胡三明抽完第四根烟的时候,抬头瞟了一眼坐在柜台里的父亲,老中医年过半百,行医救世无数,虽从不主动热络乡内老少力壮,也甚少参与人情往来,但在大家心中,老中医的金口只要一开,大家都忌惮三分,顺从五分,剩下二分,就回去自个估摸了,不涉及切身利益的,无人轻易反对。
老中医放下手里的捣杵,拨开柜台上散落的药材,给那条干瘪的手臂腾出足够伸展的空间,掀开女婴的棉被:“手足心热,许后颧红,可用三才汤滋阴清热,宣统经络。”
老中医发话了,这女娃还有拯救的可能,大家深知这老的脾气,一辈子只要能救活的人,没有一次袖手旁观。纵然替胡三明的今后忧虑担心,但终究不是自家的事,大家宣之于口,寒暄嘱咐了之后就都散去了。
2
入夜,女婴羸弱的呼吸被擅通医理的胡济才稳固住了,在草地里冻僵的身躯逐渐升温,有了生的气色。但是女娃的体温依旧于常人偏低,形寒肢冷,关节强直,皮肤有瘀斑,这是典型的小儿麻痹症的症状。
胡三明在地上犹如一个笨重旋转的陀螺,内心还在一遍遍的忏悔和懊恼,不知道自己的举动是对还是错,看着胡济才斑白眉鬓间的额头皱成老川之水的模样,他再三噤声之后终还是开了口:
“爹,要不咱就送派出所去吧,你看这咱人命给救回来了,不必说一定有责任将这女娃的病治好了,没准她自有自己的福气也说不定呢。”
“放屁,行医济世不问来处,不求得财,能挽救一个生命,也是你的造化,你别半途而废废了为医者的修行。”吃了顽固老爷子的教训,胡三明不再开口。
于是,年年岁岁过去了,那日,胡三明依旧向往常一样在后屋的木板床上替这个女娃推拿,力道稳劲,手法熟稔,自老爷子替自己做主收养了女娃之后,他就甘愿听从父亲的安排,让这个姑娘叫自己一声爹了。
小儿麻痹症的患者严重者不仅难以坐卧,甚至还有口齿不清,神智混乱者,胡三明也看不出女娃到底是严重到什么程度,只能日复一日,像做无用功又期盼有奇迹的在重复着舒筋活络的动作。
那是第一次,胡三明在推拿的时刻,感受到了女娃僵硬的筋骨在体内的抻动,好像某种栓塞被冲破后的一瞬间释放,他激动的在床上翻下来,跑到庭前摸脉开方的老爷子面前喉咙一颤:
“老爷子,这娃莫不是开窍了,有救了?”
3
日不暇给,喘息未定,一晃七年就过去了。胡家药馆老爷子的胡须又长了一寸,白了三分,依旧年少力壮的胡三明风尘仆仆的赶回家门,将红硬壳的文件扔在爷孙两个面前,喝一大口水之后,露出整齐的白牙:
“他娘的,办下来了!”爷孙俩相觑而笑。
自此,在蜿蜒曲折的湿水草地的小路上,总能看到一个蹒跚的女孩,书包带歪歪斜斜的挎在肩头,扭曲的步伐里竟也走出了笔直的路线,时不时和旁边的花草虫鱼逗趣,一步步踱进红旗展展的三面瓦房内。
“胡轻灵,你的脚,你爷爷还没给治好啊?”
“是啊胡轻灵,据说上次平谷村的奶奶喝了卤水你爷爷都给救活了,看来你爷爷也不是无所不能啊。”
他们也并无多大的恶意,村里的男娃女娃自小和胡轻灵一起长大,早就见惯了这个女孩跛脚拐足的奇葩样子,但是少年的猎奇心理总是喜欢对异于常人的事物展现出本能好奇,却又忌惮会沾染某种邪恶的传染源,每次想要靠近,却学着大家一起躲避。
尽管在孩童的眼里看来,胡轻灵的跛脚拐足是她身躯上的一个遗憾和污点,但是在街坊邻居口耳相传的话语间,大家将胡济才拯救了一个重度小儿麻痹女婴的性命传的神乎其神,众多的人前来拜访,想要老中医挽救自家娃娃的生命。
胡轻灵畸形扭曲的左脚掩藏在柜台内,双手灵活的替爷爷取材,称重,捣药,喃喃自语:“原来不曾想竟有这么多病患。”
懂人事的胡轻灵,除了帮爷爷在药馆里打杂,帮零活之外,有时候也随着胡三明去乡间的稻田里插秧,去浑浊的河水里摸鱼,周遭有人路过的时候,看到一个清秀灵动的脸庞双脚矗立没入污泥里的样子,就遗憾的摇摇头,要是这姑娘走起路来,像这兀自伫立般秀美就太好了。
胡轻灵知道打扮懂得漂亮以后,也终于懂得旁人眼神里的遗憾来自于何处了。因为,她也常常偎在黄河的衰草滩旁,轻轻的挽起自己的裤脚,看着脚趾间不正常的扭曲暗自伤神,须臾,再将小腿重重的伸入旁边的污泥里去,好像没入在泥土里去,就能重新生根发芽,像正常的姑娘一样,伸展开那蜷曲扭捏的脚趾,捋平那畸形褶皱的筋骨。
落下背上的编筐,她在深秋的土地上呼吸着宁静和平和,听见衰草滩泥潭沼泽边上的飒飒枯草声里,有窸窣动物的响动,她落下裤脚,轻轻拨开眼前的天然屏障,在自己刚刚走过的路线里,捆绑的扭曲变形的枝杈上因为碰撞挤压而爆裂的豆壳颠落在地上的豆粒,引来了成群的大鸟,像隔壁奶奶家豢养的母鸡,但是腿脚又略长,这个怕人的鸟儿,总是在人类的视线范围内仓皇而笨重的逃开,这是胡轻灵第一次看到它细腻的尾羽,笨拙而曼妙。
饱满肿胀的豆粒在深秋的土地上,凸起的垄眼里散发着诱人的光泽,这些成群结队而来的鸟儿就是依靠庄稼丰收剩下的残余,来维系自己的生命,胡轻灵忍不住又多扔了几把在田里,扯着裤脚一瘸一拐的走回去,女孩颠簸的身影在这群鸟儿之间化成音符跳动的符线,尽管它们从不鸣叫。
那天,她在作文里第一次写鸨鸟,她讲:
“它混同污泥和水沟在一起的身躯,没有天鹅曼妙,没有家鹅亲近,但它似乎不愿和任何一种伙同,又被任何一方排斥,它飞不高,却也不近人,它遗世而独立,却只能算半个佳人。”
在老师带领下的掌声中,迎着窗外的那杆红旗飒飒作响的声音,胡轻灵第一次觉得自己和鸨鸟,有一种无声的共鸣。
4
推门进入胡家药馆,第一次没有看到爷爷在前堂坐诊,隔壁传来聒噪不停的闷闷犬吠,后屋内的厅堂,有晃动的陌生身影,似乎还带着胭脂的香气。
当胡轻灵推开门的一瞬间,一个女人踉跄的向自己扑来,高跟鞋踩在凹凸的土地上自然不适,她的脸上涂抹着和这个乡村不符的夸张胭脂腮红,似乎带着混同父亲和爷爷这般糙汉不一样的女子体味,她竟然觉得并不排斥,但是心理上却怕得很。
“她是你妈,城里来的。”
胡三明简明扼要的和轻灵阐述这个女人的来意,一点也不加掩饰,但是眼神里,却企图想要立刻捕捉住轻灵神色里的一点心思出来。
胡轻灵并不想认这个妈,但是当她听到这个女人说出,她只想来看看,没想带走她的这句话时,未关紧的窗缝间钻进的晚风,还是吹来几分悲凉的意味。
她只停留半个钟头便走了,轻灵似乎还没有看清这个女人长得什么样子,那个女人的来去,像迂回南迁的鸟,只停留片刻,但是她留下的片羽,成为了众人舆论的焦点,有人依照女人的打扮揣摩,还有那个出生便佩戴在胡轻灵脖颈上贵重的银饰,大概能猜测出来女人是干那行的。
所以,这个让村子的男女早已习以为常的姑娘身上又重新的衍生出八卦和好奇的味道,大家都在猜测轻灵的身世,但是只敢在背后嘀咕,不会当着轻灵的面说什么。
舆论让胡轻灵第一次崩溃,是在那篇鸨鸟的作文比赛得奖的那个下午,胡轻灵上台领奖的那一刻,路过一个孩子的身边,听得这个口无遮拦的小子口中说出那句刺穿她最后一分尊严和忍耐的话语:
“你这么喜欢鸨鸟,是不是因为你妈在城里当老鸨?”
那天,胡轻灵尖锐的指甲瞬间的嵌进男孩的面孔,那锋利的动作一气呵成,直到老师在讲台上看到那个男孩的脸上滑下清晰的鲜红的血印,才回神知道拉架。
那天,整个校园被男孩尖锐夸张的哭声叫嚣的阴森寒气,甚至这种皮肉撕裂的疼痛让他忘记了如何抵抗眼前这个弱小的身躯,那天,胡轻灵的眼神里带着视死如归的淡定,她毫不吭声,哀鸣是无用者哭诉的武器,继而她将指甲又嵌进了一分。
直到多年之后胡轻灵参与了那份职业,那个当年参与了这场斗殴目击者的老师,拿着那份最新的报纸,忍不住感慨:
“果然,人喜欢一样东西,是因为她们之间是有共性的。”
那天,胡轻灵血染上庄村小学的事件迅速的传到了胡三明和胡济才父子的耳中,胡轻灵被留下来教育,而那个小子的母亲早就来胡家药馆上演大闹天宫了。
5
胡三明在门口的灶台上备好了笤帚,只等胡轻灵进家门,推开门的一瞬间,胡三明风一样的准备冲出去,被胡济才压了下来,他无法忤逆家中的长者,但是这丫头再不教育就要反了天了。
但胡清灵进门以后,家里安静的反常,胡轻灵似乎感受不到任何愤怒的气息,三个人各怀心思的吃了这顿晚饭,胡轻灵自觉的将碗筷放在锅里洗刷。
深秋的风将松动的门栓吹的哐当直响,胡轻灵早早睡下之后,却为家里的安静感到恐惧和不安,她大抵是已经做好了痛挨一顿板子的准备,这种莫名其妙的原谅,让她难以入睡。
胡家药馆的灯还亮着,她知道爷爷还在灯下捯饬那些气味浓重的中药材,门栓一响,胡济才知道这丫头主动来认错了。他干瘦的手臂依然在牛皮纸之间穿梭,并不理会胡轻灵的脚步。
“爷爷,你不问我为什么打架吗?”
“你想说就说了。”
“可是,我不想说。”
“那就不说。”
胡轻灵继而沉默,站在那里良久,依旧纹丝不动。胡济才摆手让丫头过来,帮他看那秤上的尺码,称重多少分量的药材。
“丫头,那你有啥想问的吗?”
胡轻灵听到这句话,似乎是戳中了某种隐秘的心思,她咬牙良久之后,在牙缝里飘忽出来的一句询问,尾音似乎已经失了音调,变成了一口须臾消散的气息,她问:
“爷爷,大鸨,是那个电视上说的,老鸨的鸨吗?”
“是啊。”
听到爷爷肯定的答复,胡轻灵的眼中瞬间蓄满了泪水,不过爷爷接下来的话则是让轻灵对鸨鸟的情怀,从那个年少的夜晚,又多了一分沉重的柔情。
“但是大鸨其实不像人们说的那样,这些野物比我们人要重情重义多了,它们一生只配对一回夫妻,如果一只死了,另一只就再不会找第二个的。”
“那为什么大鸨被大家说的这么难听?”
“因为人类的无知呀,他们眼中看到什么,就认为什么,甚至还要替这些动物做定义,做决定,轻灵啊,你以后不要乱听别人的话,要相信你自己看到的,做你自己认为对的。”
后来,每每轻灵替父亲去下地收成的时刻,总会在黄昏归来的时候,在谷地田野里撒下更多的粮食,供这些迁徙的鸟儿生存。
在学校受到欺负的时候,她也从不回去抱怨,一个人静静的待在田野里看着这些年轻的鸨鸟释放着属于这个季节的情爱,修长的脖颈相互交错在一起,那个圆滚笨拙的躯体丝毫不为这种情爱所掩饰,高调的变幻着脚下的步伐,那艳色的羽毛成为了这个田野间最华丽的衣裳。
为爱而生的生物,不管他们相爱的方式如何,都不应该成为愚蠢而自作聪明的人类所肆意诟病的对象,轻灵轻轻的闭上眼睛,不去打扰它们的这份美好。
6
光阴于少年来说是滋养身体的肥料,于老人来说就是抽丝剥茧的利爪,胡济才的身体大不如前,老化的机能抵御不住寒冷的侵袭,腿脚也开始僵硬,轻灵不厌其烦的用热水揉搓浸泡,也不能减轻爷爷的症状。
因为胡济才行动不便,胡家药馆的生意每况愈下,胡三明空有蛮力,缺乏头脑,学了半辈子的医术还不及胡轻灵所学的那些皮毛。
但是父亲的心血要葬送在自己手中,这是要强倔强的胡三明万万做不到的,他成日的琢磨如何能将药馆发扬光大,终于,他从城里回来的邻居家的儿子口中,得知外面的大城市里,中医已经不单纯再靠望闻问切来坐诊了,这就省去了胡三明的一大难题,他喜不自胜的想要知道更多。
轻灵喂爷爷吃饭的时候,胡济才羸弱的呼吸支撑着一把残余的筋骨,问轻灵:“三明现在干什么呢?”
“不知道,每天正事不干就想着和邻居那个叔叔讨论什么生计大事,据说他找到了能将药馆发扬光大的好法子。”
“可别干什么丧良心的事出来就行啊。”
“不会的,爹半辈子也没干过什么出格的事情。”
那天,胡三明风风火火的从外面回来,带来了一身的风尘,门内穿过的冷气让胡老又忍不住咳嗽了一阵,还未等喘息,胡三明就忍不住将自己学到的新玩意和胡济才商榷。
“爹,听隔壁婶子家的那个栓子说,他们现在城里人都不用摸脉问诊来确定病情了,听说人家现在开始用什么引进的仪器,能量血,能听诊,还能查看耳朵鼻子眼睛,什么都能照出来,先进的很,我跟您学了半辈子也没学好,不过我可以引进这些仪器,继续开中医馆,继续发扬我们胡家的医术啊。”
胡轻灵在一旁听的兴奋至极,摇晃爷爷的手臂说:“爷爷听见了吗,我们的药馆还能开起来。”
“要不少钱吧?”胡济才的询问一出,空气顿然沉寂下来,胡三明良久未曾开口,末了说了一句:“栓子说,这个他可以搞定。”
“人家有钱,可人家为什么平白无故的帮你,这个你可得想好了。”
“好的,我知道了。”
望着胡三明踏出门口的背影,胡济才重重的叹了口气,对胡轻灵说:“你可要看着你爹点,他虽然没什么坏心眼,但是有些愚钝,被人骗了他得窝囊一辈子,那就完了。”
“我知道了爷爷。”
还未等胡家药馆重新开张,胡济才就去世了,幡步高挂,哀乐久转,胡轻灵跪在灵堂前,泣不成声。
7
出殡刚过,尸体未寒,胡三明和胡轻灵就让将家里仅存一点的温情气息在这次的争吵中消失殆尽。
她听见四五个人在前堂里窸窣密语的声音,这几日忙完了爷爷的丧事,胡三明就着了魔一样的夜不归宿,晚上还召集那些陌生的面孔在前厅里开会,讨论着什么隐秘而宏伟的事情。
她白日里上学,也不知道胡三明在家里都在倒腾什么,只知道家里的院子里无故的多出了好多的编织笼子,里面还有一些残余的翎毛,像老母鸡的,又觉得比它们的漂亮,好像在哪里见过。
那一晚,她跟随父亲和那几个人的脚步,来到了自己途径的田野,他们拿着照明的灯光打在田垄上仔仔细细的勘察着,那编筐里的重量愈加的沉重,一个个庞大笨重的躯体被他们的双手随意的塞进狭窄的空间,带着死一般的沉寂。
那一夜,胡轻灵躲在房间里,颤抖的身躯,强忍着噎泣的灵魂。她骤然起身,翻开那残旧的书包,撕碎自己的书本,攘起漫天的白色,祭奠死去的生灵。
她不再去上学。偷偷躲在胡三明的背后,看看他到底干了什么?
她看到一群飞翔而至在田间的鸨鸟,在这片人迹罕至的旷野里寻找果腹的食物,艳阳高照的正午,将田间浑圆的豆粒映照的更加鲜亮,鸨鸟兴奋的扑闪着自己的臂膀,有节奏的在田间起伏那高昂的脖颈,在狭长的食道里享受着来自食物的美味。
但是,只有胡轻灵知道,这浑圆的豆粒是浸泡过人类双手调制的毒药,仅仅几颗就足以将蚀骨的痛苦嵌入浑然不知的生灵的躯体,果不其然,胡三明蹲守的地盘,在身后用斑点的豆粒撒成一片魔鬼的人间炼狱,织就一个无形的大网,就等待着这群生灵的到来。
胡三明就依靠着这样的方式,这就是他口中所谓的赚钱的门道。
8
那一晚,她看到那群人走进自己家的大门,她在几个人正说在兴头上的时刻轰然入内,拿着菜刀将所有的编筐在这群不知所措的人之间劈开,劈烂。
旁边还摆着爷爷生前最珍贵的药材,但是如今已经成为几个肮脏男人的罪恶窝点,她疯了一样的咒骂:“你他妈的丧良心了,爷爷的尸骨未寒你就在这里折煞他生前积下的德,你用这些大鸨的生命换取的银钱,你花的出去一分一毫你?”
胡三明被骤然发狂的胡轻灵搅乱了心神,慌忙的试图将她拖出去,胡轻灵瘦小的躯体用尽悉数的力气挥刀砍向那个叫栓子的男人,刀刃蹭过他的皮肤划出一道鲜红的伤痕:
“你们滚,滚那。”
然而,胡轻灵的歇斯底里在众人眼里看来不过是一个少年不谙世事的偏执而已,可能当她知道金钱的美好时,她就不会再计较所谓的众生平等,残忍不残忍了。
曾经谁不是一个妄图拯救世界的少年少女,只不过后来被这个磨滑的尤为圆滚的世界绞烂身上所有天真烂漫的麟毛,到最后剩下的,就是一身披金戴银,站在食物链顶端充当领导者的高级动物,不能称作人,但是比人快活。
胡轻灵还不懂,胡三明还未泯良心,似懂非懂。
但是他如爷爷口中所说的,愚钝,没有远见,当他看到嘴里叼着中华烟头的栓子在大柳树下讲着关于金钱的故事,心里是对自己天生愚钝和无知的懊悔,而不是对一个生命的敬畏和坚持。
栓子说,这上庄村的天然湿地和草甸,是那鸨鸟的天然栖息地,它们整个家族的北来南迁,那鸨鸟之所以叫鸨鸟,就是因为它们总是扎堆的聚在一起,要抓就能逮住一笔大的。鸨鸟鸨鸟嘛,就是七十鸟的意思。
但是这鸟在地上行走的时候可不比家鹅好抓,但是飞在天上的时刻就总是需要喘息,这就给了我们下手的机会。
群众好似聚众吸毒一般的听一场关于捕杀的宣讲,也有人觉得这让似有不妥,胆怯的询问会不会有问题?只听得那栓子说,有嘛子问题,打谷场每年捕杀了多少的麻雀怎不见得有人出来阻止,万事万物就像猫抓耗子,正常的很。
听得明事理的人这么一说,大家便心安理得的开始这场人与鸨鸟的博弈。
鸨鸟的金钱价值在经过了系统的普及之后被视为最珍贵的禽鸟,但是这种珍贵不是它的保护屏障,而是成为了它灭绝的源头。
那些贩夫商人开始大肆的收集和贩卖鸨鸟的皮毛和肉脏,“天鹅地鵏,出土的黄鼠,天下难寻,肉中三绝的美物。”开始成为当地的口头语,胡轻灵看着田野里的老鸨被一张张布满着阴谋和血腥的大网捕捉到暗无天日的地下井窖,在鸨鸟喑哑无助的噤声中嗅到金钱上的血腥味。
她试图在每个无眠的深夜里去聆听鸨鸟的鸣叫,但是这个天生的悲剧者迈着仓皇无力的步伐来回踱步,尽管它临近死亡,但是连声鸣叫也叫不出分毫。
当她看到隔壁的奶奶开始将自己家囤积的粮食拿出来用染缸浸泡毒药的时候,她开始知道,这场关于金钱的博弈成为了这个村落的一场瘟疫,蔓延到每个人胸腔,正在腐蚀着每个人的心肺。
田野不再是田野,而是一个天然的屠宰场,这些猎物的生命延展到过去的岁月里,祖先所留下来的迁徙路线,成了人类屠宰的导火索,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停止。
鸨鸟们的祖先教会给自己如何迁徙飞翔,如何寻找生存之地,但是没有一个鸨鸟曾经告诉过后代要小心人类的利爪,那是最高级的动物,最擅长下作之法。
田野里的鸨鸟徐徐而至,当铺天盖地的大网蒙蔽了引向天空的最后一道缝隙的时刻,公鸨悬腾在空中看着自己的伴侣落入那无声的大网,看着那直立行走动物如何牵引着它可怜的丈夫跼跼而行。
9
深夜时分,在鸨鸟的视线里,出现一个蹒跚的少女,这个直立行走的人类让成为惊弓之鸟的大鸨惊恐不已,但是荒芜的土地让自己的身影无所遁形,她一个个捡起田间凌乱糜腐的躯体,人类的捕杀效果甚嚣尘上,早就超过了可控的范围。
田野里升起一簇簇燃烧的火苗,还有烧焦的羽毛弥散在空气呛人的味道。她一把大火烧焦了人类捕猎的大网,伙同那些吃着豆粒死去的尸体一起焚化成这座小镇上方的空气,祭奠这些不会说话的魂灵。
她曾去学校找老师探讨,她以为只有真正的教育者可以将蛊惑众人的始作俑者打倒,她始终相信真理可以说服大多数人,但是,她看到那个低矮的平房内黄土深敷的墙壁上悬挂着乡亲送礼的鸨鸟躯体时,终于选择折回了步伐。
鸨鸟这条金贵的隐形商业挂钩,开始了一场捕杀和售卖之间的坚固链条,城里有钱人的厨房里烘烤着一只只宰杀的鲜美肥硕的鸨鸟肉,他们品尝在口中吃久了,也觉得并没有同菜市场上的大鹅有什么不同,但是只有真的目睹了宰杀过程的人,才知道那雄壮庞大的躯体被人们强行拖到石台上敲碎头颅,生吞活剥下那鲜亮的如同柔软云朵的羽毛,染成天边的一道红色,在凄美决绝的场景里上演着一幕幕恐怖的影像。
胡轻灵离开了,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那个曾经一把火烧了整个田野被拘留所关了三天放出来之后,她就疯了,她开始躲在房间里,用爷爷留下来的笔墨纸砚书写着一笔笔大字,人们说鬼画符般的不知道在搞什么幺蛾子,鸨鸟的生意依旧进行的如火如荼,没有被影响分毫。
人们用驴架着货车,将活着的鸨鸟拉到城里的集市上去卖。那些一掷千金的阔姥爷阔太太们眼中,这俨然成了炫富的最好契机,货物一般的拖回家,再假装大方的送人品尝,人们商品街里的装潢,开始以鸨鸟的羽毛为时尚,还有小姐们帽子上的翎毛,腰间佩戴上的装饰,到处都能看到一个个脆弱的生命被肢解的身影。
胡轻灵走那天,只给自己的父亲留下一句话:“你要是还有点良心,挣够了买仪器的钱,就赶紧收手吧。”
后来,胡三明开始夜不能寐,白日里上货,拉车,去集市上售卖,晚上回来去田野里下药,捡鸨,身体里老旧的机器零件已经供不上这样夜以继日的运作,开始出现各种毛病。
中年人的失眠多梦,梦里也都是胡济才的质问声和胡轻灵的咒骂声,那混杂的音调搅乱他的心神,被吓醒,口干舌燥,眼耳嗡鸣。
当他看到胡轻灵的屋内丢弃在角落里仅存的几张白纸黑字时,那上面的墨水蘸的太深流下了长长的一趟印记,顺着“保护鸨鸟”的几个大字的边角蜿蜒而下,好像案板上的血水,顺着桌角的滴落在地上,努力的想要流淌进土地。
他终于决定收手了,那天栓子上门找了不下十趟,都被胡三明拒之门外,他只说得自己干不动了,想要本本分分的开药铺了,态度之坚决,让人扼腕。
但是,还没等胡三明去省城里购买回器材,他就病倒在了床上,年轻时候抽烟落下的肺病演变成了肺痨,成日的咳嗽,严重的时候还会吐血。
父亲留下来的药材被他几乎要吃光了,但是病情依旧不见好,胡轻灵在城里的政府门口贴大字报的那一天,有人看到了好心的通知她,可能胡三明已经不行了。
见到胡三明的时候,他原本精壮的体魄已经变得干瘪如柴,甚至嘴角上红润和光泽也是失去了,那种毫无血色的苍白让胡轻灵害怕:
“你他妈的卖鸨鸟的钱呢?爷爷的药都被你吃光了。你药铺也不打算开了,你的钱那,并不是很有钱吗!”
胡三明并不言语,尽数接受着来自一个双眼血红,布满沧桑和疲惫少女的咆哮,等待她咆哮的累了,才从兜里拿出一张存折:“都是大鸨的,都还给大鸨吧。”
胡轻灵诧异的望着来自父亲的干瘪的双手,久久的没有接过来,胡三明又紧撑着几口力气,将存折塞了过来,对她说:
“拿着,它们被我迫害了,它们的子孙,就别再被迫害了,我到现在才知道,人作恶多了,临死是会良心不安的。我这些天总梦见那个鸨鸟,在咱们家的院上飞啊飞,还落在那个大柳树上,好看的很。”
肃肃鸨羽,集于苞栩。
屠戮靡盬,不思蓺稷黍。
在人弥留之际的最后忏悔中,胡轻灵却无法质问出那句:鸨鸟何辜?父亲或许不能懂。
胡三明去世后,胡轻灵变卖了房产,只留下了胡家药馆,继续奔波她的执念。
10
不知道是过了多少年,胡轻灵终于找到了共同的组织,听说那个名字叫什么“自然保护协会”,众多的自发志愿者出动人力物力开启了这场保护鸨鸟的征程。
他们集合大批的舆论力量在报纸和刊物上宣传,遁入深山拍摄那仅存的鸨鸟踪迹,让人们看到这个生灵在脆弱环境下的生存现状,引发了更多人的关注和共鸣。
终于,在众人的努力下,被盐碱地荒漠化折磨的失去生存之地的鸨鸟,在贪婪的人类大手下被肢解瓜分的鸨鸟终于得到了国家的关注,《中国濒危动物红皮书》的下发见证了它的美好和稀有终于为人所熟知,它的成长和繁衍不再是孤军奋战,每一个飞翔在原野里的生命开始被强大的国家羽翼所保护。
这个跛脚的少女,再次回到那个生长的原野去勘查鸨鸟现状的时候,见到了这样的一幕:
那些用来兜售鸨鸟的编织筐内,几只体型庞大的鸨鸟正被一个穿着华丽的男女驾车在坡上前行,堂而皇之,毫不避人,那人驱车到山顶的无人处,摩拳擦掌,在腰间抽出一把匕首,磨刀霍霍,冲笼子的方向走去,须臾间,划成一道锐利而无从躲避的弧线,那几只大鸨,就这样被放出了笼子。
原本颓靡畏缩的鸨鸟似乎在那几人的神情里看到了生命的契机,在旷野呼啸的风声里听到了来自原野的呼唤,四季轮回迁徙途径千百公里而练出的肌腱,支撑着强而有力的腿部在大风呼啸仓皇疮痍的土地乡野间助跑,仿佛前方的不远处,就是原来的徐徐原野,还是那个丰盈安逸的居安之乡。
身后的那几个人伫立在原野里,久久不曾离去,他们其中的一个姑娘,许是被这场放生的仪式所感动,兀自敞开歌喉为鸨鸟高歌,吟诵着那古老的歌谣,曲调婉转,意蕴悠长:
哥在山上打一枪,
妹在房中哭一场。
打鸟莫打有情鸨,
打了一只少一双。
劲风吹散了歌声的尾调,也助跑了鸨鸟飞翔的方向,它们迎着风的方向贯入长空之中,微微低俯下修长的颈背,胡轻灵望着消失在湛蓝天空下的精灵,仿佛看到了那洁白的羽毛化作了云朵的一部分,它们用灵魂舞者般曼妙的滑翔曲线,来庆祝生命的重生。
在身后的歌声里,这个跛脚的少女转身向后,龋龋独行,嘴里默默叨念着:
天生缺陷的歌喉,让你在从前的屠戮里无从喑哑,自此之后你再不必怕,生命的长风在助你前行,还有身后数以万计的人们,在旷野里高歌为你助兴。
是的,那不可复刻的心声于此刻贯穿云层,鸣啭天籁,在一遍遍的呼唤着:
只要敬畏,不要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