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雪

六月雪

六月雪

当漫天飞雪落满楚州大地时，我已经倒在了刑场上，身首异处。

我不甘，我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恨命运不公，恨人心险恶。我要这里的每一个人都痛苦。我发下誓言：我的鲜血染红那片白幡，六月飞雪，楚州大旱三年。

人人都说我的诅咒恶毒，却没有人看到我的冤屈。他们从我尸首旁经过的时候，眼神里带着轻蔑，带着愤恨。带着恐惧。

死不瞑目大约说的就是我现在的状态。

雪渐渐覆盖我的视线，没有一个人为我收殓我的尸骨，黄昏时分，一阵熟悉的声音从街转角那里传过来。

轻轻地，细碎地，是我的婆婆蔡氏。她还是来了。

她已经是个瞎子，在我被判刑前早已卧床不起，也许是听到我的死讯，她还是赶来了。

她摸索着蹲在地上，她沿着地面摸索着。她的头发乱了，嘴角还有汤药的黑色痕迹。我多想坐起来，再给她梳理一次头发。可是我再也起不来了。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流不出一滴眼泪。

她的眼睛哭瞎了，最后一个亲人都没有了。没有了我，她今后的日子要怎么过？

雪越下越大，慢慢地蒙住了我的眼睛。

六月雪

许是上天看我可怜，又或者是我的诅咒灵验，自那日六月飞雪，楚州地区开始大旱，接连出现瘟疫。有太多的人因此死去。

尽管如此，仍然不够。该死的张驴儿和桃杌还没有死。我的大仇一日不报，一日我难以瞑目。

这二人狼狈为奸，桃杌并非昏庸，他而是收了张驴儿的好处。有几次我见到张驴儿出入他的府邸，怨恨让我恨不得撕了他们。可是每一次，那昏官门口的门神总是跳将出来。

小小魂魄速速离去，否则休怪我等铁面无私！

为此等昏官看家护院，他究竟是积了什么德！老天哪！坏人做尽坏事为何要庇佑他！好人被迫害致死，都无人前来搭救，这究竟是何道理？

婆婆将我埋在了后花园，这样她就能每天都见到我。

我经常听见她自言自语：是哪位好心人又送来吃的？

一边吃，一边流泪。

我的阿娥……

家里的米早就吃完了，我只能潜入那些大户人家，还有点存粮的人家，偷一点米回来。

我忽然有点后悔，发出那样的誓言，连累婆婆现在的生计都成问题。我这一刻只希望大旱不要持续那样久。

别的人是生是死统统与我无关。我爱他们，他们何曾爱过我？在行刑之际，他们何曾为我呼喊过一句。我蒙受不白之冤之时，他们只是当成热闹冷眼旁观。我记得这些人的嘴脸。

我只希望婆婆不必如我一样，平安终老。

可是事事岂如人愿。我记得那个深夜，我发现婆婆时，她的身体已呈现僵硬状。她终于还是去了。手里还握着我从前给她绣的帕。

我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鬼是没有眼泪的。

这座宅院，彻底成荒宅了。

六月雪

这世间已了无牵挂。

我可以毫无顾忌地复仇。

我附了一个刚死不久的汉子身上，人是糙了点。但我已无暇顾忌太多。

我潜入张驴儿家中的时候，他已经死去多时。死状极惨。

我观察了他的死相，倒不像被饿死，也不像被吓死。他的舌头都拖出来老长，口中流涎。他的脖子上还有深深的掐痕。

我冲着他的尸体，狠狠踩了一脚，他的尸体就歪向一边了。

我来到县令府邸，一个熟悉的身影令我心惊。

那是……婆婆！

她没有去投胎……

原来张驴儿是……电光火石间我明白了，是婆婆为我报的仇！

此刻她正奄奄一息躺在县衙门前，气若游丝。显然是守护的门神伤了她。

我怒不可遏，以极快的速度冲到门前，撕下门神，双手将他们扯得粉碎。扔进泥土里用力地踩着。

现在我是肉体凡胎，他们能奈我何？

我扶起婆婆，她的身体渐渐透明，我知道她要再一次离开我。虽然我借用的是别人的身体。她还是一眼就认出我来。

阿娥……她唤我。

婆婆，是我。我的声音哽咽。为何每一次都要让我尝尽离别的滋味？

年幼时，父亲欠婆婆高利贷，将我抵押给婆婆做童养媳，那是我人生中面临的第一次别离，丈夫早亡，我还没有感受人生美好的音符戛然而止。本以为一生就此相依为命，造化弄人，天降横祸。

这半生，可有一天为我自己而活？

婆婆消失了。

我走向了县令府……

第二天街上的流言就传遍了。有人说县令和张驴儿齐齐暴死在家中，怕不是人为。有人开始提到我的那个案子。我混迹在人群中，听着他们高谈阔论，不动声色。

我大仇已报，各种是非已与我无关。

六月雪

此事还是惊动了朝廷，上面又派了官员下来调查此案。听说新任的县令也是楚州人士。叫窦天章。

是他！

儿时的记忆如同六月的飞雪纷至沓来。我拉着他的手恳求他不要丢下我。

他只是爱怜地摸了摸我的头，用最后一个铜板给我买了一串糖葫芦。

糖葫芦好甜呀，那是我吃过最好吃的东西。

父亲走了。在我吃着糖葫芦的缝隙。我在车水马龙的大街嚎啕大哭，从那以后，我再也不吃糖葫芦。

一晃数年，他终于回来了。

他站在人群中，目光一次次在人群里搜寻，从我脸上划过，移向他处。

他要找的那个人，再也回不来了。

六月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