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你一直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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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团毛茸茸的东西从她的鼻尖拂过,伴随着轻微的“咕噜咕噜”声,将她从梦里的深渊拉了出来,她猛地睁开眼,像一个即将溺水的人重又呼吸到了新鲜空气。
陈玉茹花了几秒钟的时间才缓过神来,橘猫“橙子”正慵懒地躺在枕头上,和她头碰头。冬日的暖阳透过米黄色的窗帘洒入室内,床头柜上的相框里,年轻的阿勇和年轻的玉茹并排坐在公园长椅上,对着镜头笑得很开心。
“阿勇,”玉茹叫了两声,等了一会儿,没有回应。她从床上起来,走到客厅,餐桌上放着一个保温桶,上面贴着一张纸条:“我去买菜了。保温桶里是你爱吃的豆沙包和燕麦粥,还有鸡蛋别忘了吃,剥好壳了。”
手边的小碗里,两个白白净净的鸡蛋正安静地躺在那儿。她莞尔一笑,心里升起一股暖意。她不会剥鸡蛋,每次剥得表面坑坑洼洼。阿勇规定,以她的身体状况,每天起码摄入两个鸡蛋。他负责剥,她负责吃。
吃完早饭,玉茹随手翻开一本书,周围安静得让她心烦。墙上的挂钟发出“滴答滴答”的似有似无的响声。“吱......嘎......”, 一辆自行车紧急刹车的声音从楼下传来,她奔到窗台前,往下张望,是一楼的老李。她有些失落地坐回沙发上,挂钟显示九点半都过了,阿勇还没回来。
过了一会儿,“喵......喵......”, 猫咪慢吞吞地走了过来,跳上沙发,转了两圈,躺了下来,又眯起眼睛呼呼睡去了。“懒猫,你家老爷子去哪了?” 玉茹嘟哝着,手里的书根本看不进去,她索性站起身,走到门口,贴着门听了听,外面一片寂静。
昨天,玉茹见到了一个女人,在这个家里。她大约四十岁模样,长得很标致,皮肤、身材都保养得不错,一口一声“玉茹阿姨“地叫着,说话时盯着玉茹看,眼神复杂,有几分好奇,但又似乎带有几分敬重。
阿勇说那是她的侄女丽娜,从美国回来探亲的。玉茹不记得阿勇有过什么兄弟,只隐约记得有两个姐姐,对玉茹可不太友善。和阿勇谈恋爱时,她们总是斜着眼看她。这些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记忆,一想起来,玉茹就感到头痛欲裂。她的记忆时好时坏,有一些片段像被锁在头脑深处的匣子里,钥匙丢了。
阿勇对丽娜很特别,看她的眼神很温柔。他从未这么关注过一个女子,当然除了玉茹之外。他看玉茹,用含情脉脉来形容都不为过,也是奇怪,两个都已近七十的老人,还能像年轻时一样深情,也是不多见的。但就算这样,玉茹也不愿意自己的老伴对别的女人展现温柔的一面,她也不愿细想这两种眼神有什么区别。
最让她气不过的是,昨天丽娜在聊什么聊得兴起时,居然当着玉茹的面将手搭在阿勇的肩上。阿勇急使眼色,她反应过来,迅速把手移开了,然后两人像犯了错的孩子似的,同时尴尬地向玉茹笑了笑。玉茹表面上装作没在意,心底却是波澜迭起,她气的是他俩的神情和动作那么的同步,那种默契感甚至超过了她和阿勇。
玉茹与阿勇从小就是一个村的,一个住村头,一个住村尾。 学校在村子中间,放学后,他们总要一起呆到天边的红日落山,才各自回家。很多时候,玉茹陪着阿勇去割草,直到装满一篓子。逢到放学早的日子,割完草,玉茹就带着阿勇到水沟里捞龙虾、抓蝌蚪;爬树上掏鸟蛋、摘桑葚;趴地上堵蚂蚁洞、过家家。当然,玩这些的时候,总是玉茹冲在前,阿勇默默地陪在一旁。玉茹农活不在行,但玩起来很疯,她的性格大大咧咧,天不怕地不怕,像个男生,而阿勇倒像个女孩子,性格内向怯懦。那时候玉茹的口头禅就是:“阿勇,不要怕,有我呢!”
玉茹的父亲是乡村小学教师,也是阿勇和玉茹的语文老师。小时候的阿勇身形单薄,很不起眼,加上他家是全村最穷的一户,心里总带些自卑,经常一个人闷闷的,也不和其他同学玩。
但他的考试成绩总是班上第一,语文老师,也就是玉茹的父亲很喜欢这个勤奋又老实的孩子,还答应阿勇可以天天去他家看书。于是,阿勇每天回家后,放了书包就拿着那篓野草去喂猪,然后劈柴,提水,等一切做完了,也不歇息,拔腿就往老师家跑,因为玉茹家有一整排的书架,阿勇一读到书就两眼放光,好像换了个人似的。或许是从小受父亲的影响,活泼大胆的玉茹却也是个十足的书虫,正是这一点让两个孩子越走越近,无话不谈。
一起玩耍、一起读书的日子一晃而过,青春期的阿勇和玉茹随着各自身体的微妙变化,自然而然地对彼此也产生了不一样的情愫。然而,造化弄人,玉茹家因为祖上留有一些薄产,被划入“地主”一派,父亲也被说成有资本主义倾向,天天要被叫去开会“反省”,家里的书籍几乎都被抄空。那些成分好的人家都刻意疏远他们家,玉茹的婚事自是一拖再拖。那时候的阿勇一家都反对他俩来往,每次玉茹去找阿勇,他那两个姐姐都斜着眼看她,找各种借口赶她走。
但我们是怎么走到一起的呢?玉茹的头又开始疼了,每每回忆到这里,记忆就开始混乱。好像阿勇曾试图偷偷地带她逃到别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难道他们私奔成功了?不对,总觉得哪里不对,为什么什么都想不起来了?玉茹的头像被无数根钢针刺入脑髓,痛得她不得不用手使劲捶打,连呼吸也变得越来越急促。
就在她痛得快要晕厥时,一双大手将她稳稳托住,她的身体轻盈地就像一艘小船浮在海面,耳畔是无比急切的声音:“阿茹,阿茹……”。阿勇终于回来了!
昏昏沉沉地不知睡了多久,玉茹悠悠地醒转过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双再熟悉不过的眼睛,满含焦虑、担忧,和无尽的怜爱。
那双眼睛在看到玉茹醒来的那一刹那,像被点燃的火苗,重新亮了起来,那喜悦里是赤裸裸的爱意。玉茹的心抖了一下。熟悉的感觉扑面而来,好像就在不久前,也有过一次,她在医院的病房里,她看到的也是这样的眼神,只是那时候的阿勇既熟悉又陌生。
“玉茹,你终于醒了,这次又把我吓得不轻,以后我要时刻呆在你身边看着你……” 阿勇既开心又自责。
“又”,为什么是“又”,我之前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那一次在医院?我究竟得了什么病?为什么一直头疼?为什么总感觉我的记忆缺失了一段?
玉茹有太多的疑问,但一看到眼前的这个人,她什么都不想说了,只想静静地偎依着他。她很累,感觉全身都被掏空了,以前是自己罩着他,现在轮到他来保护自己了。
几天以后,玉茹出现在当初做手术的医院,找到了主刀医师也是她的表弟刘子明,从他口中验证了她的猜想。
原来,三个月前,玉茹发生了一场严重的车祸。她总算死里逃生,捡回了一条命,但脑部受到重创,失去了部分记忆。她醒来后,叫的第一个名字是“阿勇”,尽管他们已有四十年未见,阿勇人在美国,妻子已在十年前因病去世,女儿丽娜也已成家立业。
至于玉茹,她的父亲没能熬过那段艰难的岁月,早早地撒手人寰。之后,玉茹经历过一次失败的婚姻,也早在十几年前就和前夫离婚,没有子女,一直独自生活。要不是刘子明和她是表姐弟的关系,对她的过往有些了解,否则,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个阿勇是何方人氏。
寻找阿勇并没有费多大力气,毕竟这么多年,玉茹也不是完全和他断了联系,只是一直不咸不淡地偶尔联系一下,问问近况而已。没想到在玉茹的心里,他竟是那么的重要,从鬼门关出来最先记得的还是他。
阿勇在得知玉茹的事情之后,搭乘当天的飞机,第二天就出现在了她面前,好像他从未离开过。那一天的玉茹吃着阿勇一早带来的豆沙包,包子还冒着热气。眼前的他头发有点乱,面容有些苍老,但那双眼睛是在她梦里出现了千遍万遍的。
在听完表弟的话后,玉茹并没有显出太大的惊讶,其实在来之前,她的心里已多少有了答案,现在她更觉得安心了。
玉茹走出诊疗室,走廊上,阿勇斜靠在墙上,正在等她。两人会心一笑,他伸出手,她也将自己的手放到他的掌心里。
“我们回家吧。”阿勇轻轻地说。
“嗯,回家。” 玉茹微笑着回应道。
两位老人手牵手,有些蹒跚地向前走着,就像小时候一起手牵手,走回家,陈老师在家等着他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