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狗的春天

01

小黑狗被弟弟带回来时，只有两三个月大，又瘦又小，毛很短，眼睛像两颗黑豆子，怯生生地盯着人看。这是朋友家被挑剩下的，知道弟弟爱狗，逼着让他领回来，弟弟只能半推半就了。乡里的规矩，猫狗不能送出去，得花钱买才吉利，多少随意。弟弟翻遍口袋，只找出二十元，算是完成了交接仪式。

半推的原因，主要是忌惮老爸，每次带回狗回来，连人带狗都要接受一次洗礼，被他劈头盖脸的臭骂一顿。而老爸又爱吃肉，爱吃鸡蛋，却又总跟家里猫狗鸡鸭有仇似的，见着了，骂一句“狐狸拖的”、“死开”算是好的。时间长了，看到老爸来，猫狗们到能识趣，先远远地夹着尾巴跑开了。

农家哪有不养鸡鸭的，大山里，又单门独户，狗更是不养不行。老爸只得违心地容许它们的存在，这骂一骂，也算是维持了他内心的一种平衡。

一物降一物，动物们怕老爸，老爸就怕我妈，别看我妈个小人矮，要是老爸惹到她心情不好了，就不做饭吃了，这点威胁，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对老爸有效。

这村葫芦口上，只有对面山坡上的姑姑家与我们相望而居。而姑父也和老爸一个德行，老爸是见到动物就来气，吼叫不止，而姑父是见到姑姑就来气，而对待动物的方式也更直接粗暴些。记得小时候，姑姑是经常叫我们过去吃饭的，总免不了是鸡鸭狗肉这些，都是被姑父一棍子或者一锄头打死的，想来，那时候解馋还多亏了姑父，当然，也更理解了姑姑经常无来由的眼泪。

小黑狗，四只脚爪全白，像踩着四朵白云，乡谚叫“四脚花，好过家”。又是一公狗，少不得被老爸加倍嫌弃，最后还是在老妈愠怒的眼神下，他才翻着白眼收声，算是勉强接纳了。

老爸说：“土狗就是屎狗，除了见人吵吵，没啥用。要养就养能在山上赶野猪的那种，可惜太贵，又难伺候。”想来，他并不是不喜欢狗，只是有更多要求而已。

说起赶野猪，每到秋收时节，山疙瘩没人照看的红薯地，一夜间就被野猪群刨个精光。村民只能想法子驱赶它们，也有些人养了猎犬，专门抓野猪。打猎总是更能刺激男人的血性，老爸也总想着跟着一起抓野猪。无奈年纪大了，腿脚不快，常被他们安排蹲守在偏僻的山头上打埋伏。但，野猪往往不按人们设计的路线跑，老爸只能干坐着喂半天蚊子。若最后狗咬到野猪，也能分到几斤野猪肉。他并不稀罕那点肉，更想参与到游戏的主要部分去，但自己没狗，实在是郁闷。

02

小黑在老爸的吼叫中一岁多了，除了怕他，好似也领悟了主人的心思，没事就往旁边山林里钻，经常追着了山老鼠，或者野兔子，满山咆哮。一次在后山的山塘边，上蹿下跳地对着一个角落狂吠，老爸过去看，一只豪猪被它堵在草丛里，竖着满身的刺正瑟瑟发抖。

就因为这一次，它在家的地位就有了点点提升。至少，吃饭的时候，老爸允许它出现在餐桌底下，但家里其它地方，依旧还是它的禁区。

终于，小黑又展示了自己，为土狗做了新的代言。

峡谷里，有人看到十几只野猪过河到这边来了，村民们便领了那几条猎狗去追，虽然把其中一头大野猪咬成重伤，但还是被它带伤逃回河那边去了。那边山高林密，茅草长满半山坡，几条猎犬顺着血迹到河边，过了河后，就没了踪迹，怎样都找不到了。村民们放弃回村了，老爸才知道这件事，觉得肯定还有机会，怀疑是猎狗们没有尽力。可是，人家猎狗都那么金贵，质疑猎狗们的能力已经不好，也就更不好要求人家再带狗出去寻一趟了。但他心痒难耐，急的团团转，看了一眼正摇头晃尾的小黑，只好死马当作活马医。于是叫上姑父，带上小黑就到了河边。小黑闻了闻血迹，被老爸抱过河，刚放下来它就一头扎进茅草林去了。

半个小时后，听到小黑在山上叫了一声，俩人没在意，又过了一会儿，小黑又叫了一声，姑父和老爸钻进林子顺着狗的方向摸去。荆棘丛生，根本没有路，人走得太艰难，怪不得猎狗们不想进来。小黑隔几分钟叫一声，完全训练有素的样子。

顺着声音渐渐走近，老爸听到小黑正呲着牙发出低低的嘶鸣。走到跟前，小黑正绷紧全身，一动不动，死死盯着草丛，保持随时出击的战备状态。老爸扒开茅草，终于看到了倒在草丛深处的野猪，已经只有微弱的气息了。

小黑立了大功，在村中一下子威名远扬，终于扬眉吐气，老爸顺带着也捡了个风光。从此，小黑的地位完全改变，可以睡到沙发边看电视了，老爸再也不吼它了。弟弟趁热打铁，又领了条小白狗回来，也是只公狗，老爸心照不宣，小黑也愉快地接纳了新来的小兄弟。

3，

平时，小黑都是守在家里，并没有“好过家”，我们去村里，它也爱跟着，但一般只跟到石桥边，再不往前走了。

桥头的村支书家里，养了条高大的混种犬，很是凶猛，临近几家的狗，都听它的。想必，狗界，是不认可小黑那卓越功勋的，一点面子都不见给它。一到桥头，就遭到它们集体抗议，因此，没啥事儿，小黑也就懒得去招惹它们。

但春季的躁动，终究会让一条狗失去理智，就算是刀山火海，它也免不了去闯一闯，试一试。

战争爆发了，小黑和那几条狗，大战了一场。打的昏天暗地，终因寡不敌众，小黑落败，瘸着一条腿回来，耳朵也少了一块，身上到处都是窟窿，鲜血淋漓。当时，小白就站在桥上远远观战。终究不死心，小黑伤好了点又去尝试了几回，始终不能越过那石桥。虽有不甘，但力不能逮，小黑只好坚守自家阵地。小黑的状态，惹的老爸心烦，又吼了起来：“毛鬼用的东西，惹得赢就去，惹不赢就识趣点，也不看下对手是谁”。小黑耷拉着着脑袋，眼神里都是失落，老妈看它那可怜样，忍不住笑出声来。

受了小黑的影响，姑父家终于养了一只小黄狗，母的，常常跑来玩，算是小黑的新玩伴。但小黄狗长大后有个高级嗜好，爱吃活鸡，姑父只好拿来绳子把它拴在树底下了。姑父虽然讨厌鸡，但全拿来喂狗，他还是不干的。

又是一个躁动的季节，有了小黄狗的原因，桥那边的狗们，大有来抢地盘的架势。

它们在桥头试探了几次后，胆大的已经跑到我家院子来查探了。不去惹事，但是人家找上门来挑战，小黑还是忍不了的。单打独斗，小黑还是不怕的。瞅准机会，小黑就毫不犹豫窜上去，一下咬住了侵略者的前腿肩胛处。两只狗开始在地上打滚，不管那只狗如何咬和踢打，小黑死死不松口。老爸拿棍子打都没有用，主人们也就只好围观了。

两狗翻滚着落进田里，又从几块梯田一直往下厮打，一直滚到河里去了，小黑才松口，那只狗夹起尾巴快速溜了，小黑得意的跑回来，虽然身上又多了几道伤口，但它神气的样子更让人印象深刻。从此，再没有狗敢来了，小黑也不过去，从此井水不犯河水。

姑父倒是喜欢支书家的狗，要是给小黄狗配上，也是好事。但小黑的强悍，他也只能作罢了。老爸幽幽地说：“老婆都不护的狗，就不是好狗。”姑父笑笑，说：“是这个道理”。

4，

黄狗第二年就没了，小黑失去爱妻后，好似有些沉沦，渐渐都有点佛性了，只守着家，或在附近的山林里溜达溜达。

小白成了大狗。但它长得太漂亮，看起来斯斯文文，但在小黑的耳濡目染下，也见过大世面，内心藏着比小黑更强的坚韧。

春天又来了，小黑只躺在路口，懒洋洋地晒太阳。小白开始试探着走向村口石桥，村支书家的大狗已经不在了，但那一群狗依然团结。小白刚有过桥的苗头，战争就爆发了，一顿混战后，小白第一次挑战失败，眼角被咬开了，淌着红艳艳的血。

第二天，小白就又去了，只听得桥头一阵群狗乱吠，外加惨叫连连，小白第二次尝试又失败了，身上腿上添了几个血窟窿。只是，对面的狗也都伤得不轻。小白带着伤回来，依然在我们面前摇头晃脑地撒娇，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后来，它像找乐子一样，动不动就去干一架。本来两只尖耳朵，全被咬的耷拉了下来，嘴巴豁了，眼皮烂了，完全被毁容了，没了之前漂亮的样子。我们觉得可惜，但小白却丝毫不在意，甚至更兴奋了。

对面的狗用尽了招数，小白不屈不挠的毅力和无与伦比的战斗力，终于使它们害怕了，一个个退了下来。小白终于可以骄傲地跨过石桥，自在地活动了。但最后的决战，小白也受了最重的伤，后腿内侧，从腋下开始，连毛带皮，被撕了下来，鲜红的肌肉裸露在外，看了都让人起鸡皮疙瘩。老爸受不了它血淋淋的样子，抓紧买了药来给它喷上，两个月才长回去。

现在，我们去村里任何地方，小白都可以大摇大摆的跟着我们。其他的狗，只敢远远的望着它，有些胆大的过来闻一闻，然后就安静地闪开了。

小白像个大王一样，享受着全村群狗的敬仰。而小黑，还是不愿意跨过那座石桥，只在自己的阵地上，享受着属于它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