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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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在空荡荡的街头上,苍茫的天空飘下细绵的雪。
前面就是“白色恋人”。“白色恋人”是一家颇有名气的巧克力制工厂,它的整个区域都被改造成了商业区,风格偏向浪漫怡情,里面更是有着一座欧式的古典城堡,负责展出以及售卖它的各种产品,因此是游客和两情相悦者常来的地方。他知道里头全是拥抱热闹的人们,各处也挂着艳亮的灯饰,相爱的情侣们也在此聚集。他走进了商业区,走过了一条挂满灯芯的长廊,来到了那座城堡的一楼。那里有着放置巧克力和夹心饼干的展台,自然全都是出产自“白色恋人”这一品牌。他看着一排排的食品被盒子精巧地包覆起来,陷入了某一段悠远的回忆里。上了二楼,则是放满各种稀奇古怪的玩物的房间,和簇拥在此拍照的游客们。他挤过一对对年轻的男女,第一个露出了迷茫的表情,像是走错了。他要来这里干什么呢?
他从城堡出来,走在商业区的过道上,头上的白灯映射着纷落的雪,渐暗的天色除去市景,陪伴他的便是漫天白莹。整个商业区里都缀满了艳色的挂灯与饰灯,就连故作正经的木板桥沿都有装饰;它们将空气里弥漫的黑暗尽数驱散。里面的人们脸上洋溢着幸福,他重新走回商业区的正门口,但没有走出去。尽管天气有些寒冷,但先前喝的酒让他依旧感到暖热,只是思绪有些凝滞,有些忘记了自己前进的目的。
他漫步沿着商业区里的边缘走着,路过了一个庞大的爱心灯饰,几乎把他前进的视线全部遮挡住了。那里的情侣们井然有序地排着队,争取一同拍照、获得某种纪念的意义。粉紫色的光晕染了飘雪和他们的笑脸。他路过此地,觉得是谁都要笑的吧,人能不向往笑背后的蕴意么?他不得不承认他看得开心。一切历历在目,雪依旧下着。
差不多该回去了。他如此想到。
他踱着步走到了出口,不经意地抬头时看见了一位姑娘。她全身的着装都是黑色的御寒服;微缩着身子,一张略显红润的脸,拘束地站在远处的角落。她手里捧着一个小小的方盒子,是他刚才在店里看见的食品装饰盒。有一束暖黄的长明灯投射在了她的头上,行人与她的空间被灯幕切了开来,她的那片世界独剩下一抹黄,和缓慢飘落的雪。
他不自主地衍生出个想法:世界上又有一个像她一样的人。他缓慢走过了她,接着又向前走了几步,便回头望了她一眼。这一眼,他看了许久。是要送给谁的吧。
“谢谢惠顾。”
他把头转向前方,声音传自一家章鱼烧的店铺,店员正微笑着送走客人,全然没有疲惫和虚饰的成分。他们也要收工了。辛苦了啊大家,都很辛苦,可是总有人觉得这样的生活有些意义,在乏闷的日子里还是笑着。笑,是那样的迷人和珍贵。他不禁这样想到,却也跟着笑了一次。
他正要离开这里时,却又回头看了一眼。雪依旧静蔼地下着,那位孤单的姑娘却已迎上了一位男子。她黑色的绒毛帽子下,暖黄的灯映射着她惊喜的神情。落雪也不忍打扰他们,只愿映衬着这对幸福的情侣。
他走回了街上,这里空落落的,没有什么路人,剩下的人们都挤到了白色恋人里,一同沉浸在爱与情感的氛围了。他所见的世界里仍旧下着漫天白雪,路上已经积了一层,眼眶里是一片静穆的白。周围没有汽车的轰鸣声,白色恋人的喧嚣消逝在漫漫细雪中。天色灰暗,他听着自己的脚陷进积雪的声响,缓缓走着。
她会怎么想呢?他想起了刚才的女子。在她的视角里,她只是瞧见了一个路过的陌生男子望了她几眼,但不知道那几眼蕴含着什么。是啊,那几眼,究竟蕴含着什么呢?
他准备告别这里,任由雪飘满了他的身体。路上只留下一排整齐且厚实的脚印。
2
现在要做什么呢?她有些迷茫地站在原地,头顶有抹暖黄的长明灯陪着她。
今天又逃学了。她并没有讨厌学习的意思,只是上学和回家的路总是一条,只要选择了上学,那么心里就不可避免地承认自己也要回家去了。她也并不讨厌回家,或是讨厌家里的某一个人,只是不想。
上学那条路的雪景很美。当雪纷纷扬扬地落在软软的雪铺子上时,她总是觉得很幸福,期待着双脚踩上去时,能陷入到某个温柔的地方。笔直的道路旁栽着两排松树,树干挺得笔直,只是有些树杈也是枯零零的,只剩雪积在上面陪着它,不时有些雪水从枝条上缓缓滑落。风携着绒毛编织着大地的毛衣,每一卷都是盛放却又内敛的。一个纯白色的世界在一条小径上就见到了。
她最后也总会失了兴致,每天只是走着。只是最近她又细细看了起来,重新拾起了探索旧地的想法。那长长的雪路上留下了一排清晰且轻巧的脚印。
今天要去哪呢?她有点不想再去雪景式样的地方;今日她在雪停的时候见了水坝里沉静的湖,广阔且静怡,温吞吞的太阳映射在湖面上,像是淡色的金桔。她还去了座不知道叫什么的高山,路程中雪总是飞扬在山麓和山峦间,为她的脚下铺上厚厚的柔毯。远处的松树林笔挺在山间,枝丫都蒙上了一抹白,空气澄净静霭。
晚上去白色恋人看看吧。她早就听闻了情侣与游客们总要去买点那儿的东西。那儿人烟躁动,或许安静的人不会喜欢那里。但是现在的她不嫌聒噪,反而喜欢融到那温馨的氛围里去。
夜幕在申时就早早来临,苍茫的天色刹那显现在头顶,雪却仍在下着,只是势头也渐渐小了。她搭了许久的车,才到了白色恋人的门口。下车时她望了一眼天上的白雪,发觉它们没有什么变化,依旧沉静轻蔼地下着。白色恋人里已经有许多情侣在门口合影了,她看见金漆的招牌和情侣的笑脸一同定格在相机的闪光灯里。脸上不自觉地笑了起来。她一路走过长廊,来到了那座城堡的一楼,店员热情地招呼了她。
“喜欢巧克力吗?可以试买这一款噢。”
她接过那个精致的盒子,细细看了起来。四四方方的盒子是靛蓝色的,一排斜斜印着的文字标上了“白色恋人”,中间与文字融在一起的是一个用浅浅的金边围起的爱心图示,图示里有座遥远的雪山伫立着,也许是富士山吧。盒子的周边缀着许多白点,代表了那飞扬的雪。她有点想把盒子拆开看看,贴心的店员给了她一个空的样品。盒子是从上撑起来的,她轻轻把它拨开后,看见了里面一排排白色的印框,原本应该会有光滑平整的白巧克力躺在里面吧。她这样想着,又把盒子盖上了。
她买了一盒。要带回去,还是自己吃了呢?她认真地考虑着。她没有所谓的真命天子,甚至连送义理巧克力的对象也没有,还是自己一个不剩地吃掉吧。
她一眼就瞧见了早就有所耳闻的心形灯饰,果然也见到了许多人们在那儿合影。他们依靠或虚靠着这个象征物,心里飘扬的不是纷飞的雪,是身边辛甜的可人儿。她有些沉醉于这个时刻,但确实也不好意思加入他们,不论是身份上还是角色上,她都只是一个路过的人而已。那座英伦式样的城堡不断溢出艳亮温和的光晕,多少人在那里买着巧克力,心里却已经想起想送的人了呢?
她踢着路上的小雪堆,雪粒如泡沫般涌起,很快就湮灭在黑夜里了。她觉得很有意思。最后她不自觉地走到了一座长明灯的灯束下,突然感觉有点冷。
远处的章鱼烧店铺在招待着顾客,她凝眼看着店主和店员,他们站在半开放式的店里忙活着热气腾腾的食物,亲自送到了顾客手里。它们看着顾客脸上无时无刻洋溢着的笑时也同样笑着,连飘扬的雪都有一种该被其融合的魅力。她突然有点同情起雪了。因为它们总在出现,也总是消逝,眨眼到了初春,它们就渐渐被人们忘记了。每一片孤独且独特的雪花,却总是暗自消逝,脱离了人们的视线后便消逝在黑暗之中,只有大地记得它们最后残余的几点水渍。
她看见了一个男子,应该有半百了,胡子邋里邋遢的,绒帽也没戴好,路过她的时候还瞧了她一眼,眼神却是空落落的。他在想什么呢?
她站在了长明灯下,感觉到了那暖黄的灯幕沐在自己的身上,有些发冷的身体也获得了心上的温馨。
“不好意思。”
她回过头,看见了一位紧张的少年,身子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紧张而微微颤抖着。“那个,能不能请你帮一个忙呢?”
“当然可以,是什么样的忙呢?”她回答的时候也有些紧张,身体也局促不安起来;她怕的是自己能力不足,无法满足眼前这位同样紧张的少年想要提的愿望。
“啊......说来有些尴尬奇怪...但是...我想找一个人,做一次彩排。”
“彩排?”
“就是......我想在这里和我心爱的女生进行告白。”
霎那间她便明了一切。虽然有点意外,但满腔的压力也变成了祝福的心境。她露出了衷心的笑容。“当然可以。”她对于这种演练的角色也不觉得突兀了,就像学校的剧本排练,她也不是没有遇到过。虽然作为被表白的对象有些奇怪,但她并不是不能完成。她心里也暗暗为自己打气。
很快地、排练结束了。她笑着目送这位奇怪且勇敢的少年离开,也斗胆给予了一些中肯的建议。不知道会不会成功呢?一切都交给爱神大人吧。
差不多该回去了。她如此想到。
她走出白色恋人,逐渐地和那些温馨和暖意告别。她又突然想起了刚才那一位中年男子,他空泛的眼神在她的心里、如雪一般印在了澄澈的湖面上。他又要怎么去度过今天呢?会像自己一样一个人吗?
她走在空荡荡的街上,雪又渐渐大起来了。
3
他万万没想到,居然会在有珠山上碰到她。
他考上了北海道大学,开学时便已怀着忐忑和期待准备迈向新的天地。与他怀着同样心情的学生们也都三五成群、或独自一人向着大学里走去。他这时在校门口的笔直林径上遇上了她。那时的她全身都穿着黑色的御寒服,一个人半跪在林径旁的雪地上,似乎在松树下寻找着什么。
他走过她时,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正好捉到了她恬静的脸绽放笑容的那一瞬间——她捡到了一颗掉下来的松果。晶莹的雪片片粘在她的帽檐上。她身后模糊的阳光正好映射在她的半身上,带来一晃短暂持续的金色剪影。
青少年的暗恋像树的枝丫积攒的雪,要有风才能纷纷扬扬。他跟着那股不存在的风、慢步跟随她一同到了校园里。他这时才愕然想起不知她是什么专业又是多大年纪,是自己的学姐还是同辈。或许对于人生中的大部分人来说,第一次相遇也只是一次偶然的意外。
“喂,是有喜欢的人了吧。”
“你怎么知道?”他惊讶地望向朋友,没有否认。
“我不知道,随便说说的。”朋友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呆愣原地。
“所以,她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
“呃,那她读的是什么专业?是学姐还是同辈?”
“...不清楚。”
“嚯!”朋友怪叫着打了他一下。“那怎么就喜欢上了?”
好些天没见到她了,或者更准确地说,自从那一次相遇后就再也没见过她的身影。开学好多天了,可他的念想却像路边的坑洼,积满了澄净白皙的魅影。他尽可能地依据当时遇见她的时间,每日早早出门,并守候在松树下,好像在等一个并不存在的人一样。他也偷偷准备了一颗松果,虽然他并不知道这对她而言有什么作用。直到懒懒的那抹光线温吞吞地挪到他的头顶、手表督促着他课程的紧要时,他才不得不离开。
“诶,今天去有珠山玩吧。”他的朋友找上了他。
“可以。还有什么安排吗?”
“可以再去其他地方玩下雪地摩托。我朋友的家里人在洞爷湖那儿的半山腰招揽游客的,有很多空出的摩托给我们玩。”
“可我不会。再说,万一人很多怎么办?”
“没事啦,反正最近也是旅游淡季,空的摩托很多。实在不行你坐我后面,没被看见就没事啦。”
于是他便和朋友们去玩了雪地摩托。他们纵声高叫,坐在后座的人的双臂尽情在空中挥舞,雪花随着他们的激昂在空中无序地散乱、旋转着。他坐在朋友的后座上,终究不敢松开双手,只是紧紧攥住朋友的御寒服的后领口,抽空看了看天空和四周:云雾和雪夹杂成含混不清的颜色,远处的山峦因为层层铺满的白雪变得更深沉了,背后的太阳隐约映出七彩的光晕。从他们开过的地方向外看,原先是一大片望不到尽头的田埂,如今也变成了广辽的雪原,只剩几根孤零零的麦穗在其中摆动。
油污味太重了。他突然这么想到。
他们最终提早结束了车行,决定还是先去有珠山。有珠山有着缆车服务,也是受好评最多的一个项目。他们坐上了缆车后,逐渐地向更高的山脉上行。缆车的背后就是昭和新山,它的山顶仍残留暗红色的焦土,以及不时冒出的浓烟,似乎还能听见山口里厚重模糊的喘息,如同一只沉睡许久的巨兽。那应该是银沼大火口吧。他心想。也许是在57年喷发过一次,他已经不记得具体的时间了。只是被开发为旅游景区后,倒也没人在意这些。
他们乘着缆车到了中继站。朋友们高呼着要继续往上走,看看远方沉睡静穆的太平洋。但他却没什么兴致,于是独自一人在山腰上留了下来。雪又开始飞扬了起来,他的脸已经满是水渍。他往松林走去,看着脚下日渐堆厚的雪,内心十分宁静。
天色暗得太快了。很快地、成群的乌鸦飞过天际,远处的霞光逐渐混入云雾和雪,由艳金色变成了浓糊的橙黄色。远处的昭和新山还在吞吐着烟,看起来与他在山麓看的距离差不多,仿佛横亘在永远无法到达的彼岸。他有些茫然地站着,雪悄然溜进了他的脖子里。
他们重新在山麓相聚并分开,而他此刻已经准备回去了。在他正想着要如何回家时,却突然在簇拥的人群里看到了一抹黑色的闪影,心猛地揪了一下——雪花叮的一声脆响在耳边如此明显——他追寻着那道身影到了偏僻的林径,那熟悉却又陌生的背影在雪幕中渐渐清晰了起来。是她啊。
她毫无察觉地走在前头,沿路还时不时望向其他的雪景。他觉得自己像个跟踪狂,但却不知道自己的目的为何。他只是觉得,只是跟随着她的脚印,紧张鼓动的心也稍稍沉静了下来。
她很快上了一辆大巴车,他也迷迷糊糊地跟了上去,坐在了第一排。他好像不在意去哪,只是出于心中奇妙的悸动与茫然,又混着一丝莫名的期望,回过神时便已经如此做了。
大巴车默然地驶着,窗外最后的光很快被雪幕和云吞噬了。林径外已经一片暗沉,同样被困在一条前进路上的车子驶在前头,末两个车轮印出两道清晰的雪痕,雪又随着它的前行而交错地在地上流动飘散着。他的意识慢慢被雪盖覆盖,眼前只记得泛着微光的白,就这么睡了过去。直到大巴车抵达了末尾站。
他在司机的叫唤下醒后,便开始懊悔起来,因为他到了一个全然不熟悉的地方,可当他偶然瞥见窗外时,发现她的身影在前方又一闪而过。他下了车,远远地——像是守护一样——缓步跟在她后面。她如同不存于世界的黑色精灵,脚步轻盈灵动,唯有地上两道浅浅的脚印证明她确实存在。她轻车熟路地走着,似乎经常走过这里,他也唯有继续跟随,一直跟随她来到了白色恋人。今天似乎是白色情人节。他看了眼时间,发觉记错了时候,说明眼前的女孩可能还没有另一个他。
这样的建筑他第一次见。虽然平日就有听闻这个地方的盛名,但没有伴侣的他也不曾来过一次。他看着她径直走进华丽的彩灯世界里,没留神撞到了一个人,匆忙道歉后便继续跟了上去。
她是什么样的人呢?他愈发好奇起她来。她既然没有伴侣,又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呢?是要买些白巧克力送给好友、家人甚至男友吗?还是只是一时兴起呢?
他看到她进了那座夸张的城堡,买了一盒巧克力便出来了。她略过挂满彩灯的木桥,略过那巨大得有些浮夸的心形灯饰,最后站到了长明灯下。她的双手将盒子抱紧在胸口,低着头、好像在等待着谁。但他又突然明白,她并没有谁可以等待。
他要去找她。他突然前所未有地充满决心。他突然相信命运在某一刻开始便在安排一切的发生,他要对她说一些话——哪怕现在的他迷茫局促——尽管他们只是第二次见面,可他却又一次做了这个新的决定,又做了一次与他平时不同的决定。
他逐渐向她靠近。但很快、勇气像雪一样消融了。该怎么办?他失去了思考能力,脑袋像撞了柱子一样混乱。他要做什么,又要说些什么呢?但是身体还未反应过来,他已经走上前,没头没尾地问了她一句:“你能帮我做一次排练吗?”
诶?什么排练?她惊讶地看着他,黑色的眼瞳在焕发着光。她的发簇在风中轻盈飘动,被几缕雪丝咬住了。
就是......关于告白的排练,因为有心仪的女子......什么的。他完全不知道自己编了什么样的理由,大脑近乎空白堵塞。自己究竟在说什么啊?
然而她竟信以为真,更非常热心地答应了下来。“那么我就姑且扮演下那个幸运的女子吧,正好我也有时间,否则平时才不会搭理你呢。加油,要表达出你的诚意和勇气啊。”她不忘说着俏皮话,鼓励了他一下。
他听了这番话,更是愈加慌乱失措。但是看着她希冀的眼神,似乎十分期待他说出来——不论什么。他深吸口气,身子不自主地颤抖了一下。他尽量把声音压得低沉了一些。“那个...熏子......”他随口胡诌了一个名字。
她静静地看着他。雪花仍自顾自地下落着,有些飘到她的肩上了。
“在我和你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我就觉得你有些可爱。尽管我们并不相识,尽管你还不知道,世界的角落里有一个人在默默留意着你,可是......”他看着她的眼睛,放弃了思考,雪花继续在二人之间起舞。
“我不知道......也许是命运大人伏在我的耳边,告诉我:如今的犹豫不绝将会是一次烂漫的樱花在眼前逝去。若你要期待地问起我是如何留意你的,我的脑中便已自动播放那仓促却又深刻的剪影——我不记得那一幕的你是什么样子,但我却记得一幕侧容、一缕飞扬的发丝、一抹微笑、以及一声心跳的悸动。我很想多准备一下——懦弱的我总是要这样——更希望让你能真正看向到我,记住我是如何看到你;然而命运大人却要把你推到我的面前——在一个我最猝不及防的时刻。我不知道这是否是一种爱意,还是我对某些迷茫事物的一次追寻,可在我这么想时,我的内心仍在大声疾呼:找到她。告诉她我那渺微的心意,哪怕准备尚未充足,可这也是我鼓足身心而集成的唯一的勇气。”他直盯着她的双眼,颤抖地说出:“你愿意吗?”雪和空气在一瞬间凝固,他的心仿佛也跟着停滞,遥远的天际外,璀璨的银河突然坠入凡间,砸进了模糊寥廓的天幕,发出了叮铃的震响。
“很好啊。”在空气沉默片刻后,她拍着手鼓励起他来。“我觉得你的表白非常诚恳和真诚,相信到时听到这番话的女子,哪怕不喜欢你,也会觉得很感动吧。”
他沉默了一会。“那么你会觉得如何呢?”
“嗯?我吗......”她显然很意外,“如果那位女子就是我的话,也许心中也会有很大的感触吧。大家的关注都是有限的,在我们极力去在意所在意的人时,却有一个人在在意的范围外默默关注着自己。也许哪一天,我也是那角落里默默关注的一人吧,哪怕希望渺茫、内心也预料到了一个既定的结局,却还是期待着自己的心意得到某程度上的认可。只是爱情什么的并不是那么简单啊,就像我刚才说的,大家都关注都是有限的......啊,我的意思是你一定可以做到的。到时表白的时候说话不要像开头一样结结巴巴的,然后带她到这里看看,借助一下气氛什么的啊,相信你肯定可以获得爱情的。说不定她也在默默关注你呢。”她话说到半截,意识到自己的角色只是一位路人,连忙又鼓励起他来。
是吗?他看着她,心中涌起杂芜的情绪,一同那云雾般含混不清。
这究竟算什么呢?他走了出来,看着飘了一天的雪,仍旧我行我素地在世间晃悠着,空气突然变冷了起来。他努力回想着刚才的自己做了些什么,却只觉得一切都荒谬可笑起来。他究竟在做什么呢?
大家的关注都是有限的。他回味着这句话,看着天空,突然觉得雪就要大起来了。
4
“嘿,发什么呆呢。”大叔用力拍了拍他,他这才回过神来。“太累了,给自己脑袋累傻了?”
他和大叔挨坐在一起,居酒屋的店员都在忙活着,显然没有多余的心力关注两位不起眼的中年人。他把手揣进风衣兜里,对着屋外发愣。朦胧的红灯笼罩在居酒屋内,对外看去的雪变得妖娆起来,像是红莲的绽放与陨落。
几杯酒喝下后,他感觉肚子慢慢烧了起来,浑身徜徉着一股热气,便终于把外衣脱了下来。大叔此时低着头默默喝酒,现在时候尚早,店内也聚满了形形色色的客人,除了偶有上了兴致的几位中年大叔涨红着脸,大声讨论争辩着政治家的好与坏以外,其余时刻倒也安静。他和大叔一杯一杯地喝着,本来二人并不打算多喝下去,但一来就此别过的话心里总觉得不对,二来又不知要说些什么,索性便各自喝了起来。很快地、四周的声响如不轻不重的石头跌入湖泊般晕染回荡;眼前的死物开始轻轻呼喊;他听见屋外的雪在哭泣,可是那哭声只是毫无意义的悲怆。大叔撑起有些拖沓的声音问道:“还好吗?”
他没有答话,只是又喝了一杯。他知道自己喝的有点多了。人在哭的时候意识是否清醒呢?年岁让他忘记了何谓哭,似乎哭是独属于年轻人的天赋,如今随着时间流逝已荒废忘却。
店内慢慢沉静下来。屋外的夜色渐渐变得深沉,却隐约透着一点诡谲的红,遥遥地在云雾里翻滚,搭配着漫天的白雪显得格外奇艳。店内除了店员、大叔和他以外,只剩下同样几个醉鬼趴在桌上嘟囔着,但显然大家都已见怪不怪。
“走吧,”大叔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拍了他一下并说着。“我陪你走一会。”
二人扯开了领带,彼此搀扶着在街上颓唐地走着。雪势很大,大叔甚至把西装外的风衣套在了头上。他感觉雪花在眼前不规则地上下跳动着,脚步有些沉重,但感官却异常的敏感。两人漫无目的地往前走着,街上已然没有什么人了:服装店和蛋糕店已经闭门歇业;电车轨道旁供给行人通行的闸门沉稳地关着;车站的路口只剩下几个小跑着进去躲雪的人,微弱的电灯从向下的入口深处流了出来。二人一步步起脚落脚,积雪磨过的沙沙声是深夜唯一清晰的声响。
“明天不去上班了。”
“嗯。”大叔短短回了一句,先前略微佝偻的身子也直起了些许。
“你呢?”
“不好说。去的话还是会去的,但要是你小子要是出了什么事,我还上什么班。”
大叔其实只比他大了几岁,却总是很关照他。妻子逝去后,也是他第一时间发来悼电,这次更特意约了他出来。二人在同一间大学毕业,大叔是高他几届的学长。毕业后大叔从事机械工程,而他毕业后,却意外被分派到了大叔的手下;两人已经共事十年之久。他和妻子在大学里相识相爱,毕业后几年很快就结婚了,身边的人无一不送上最诚挚的祝福,大叔还主动约出他与妻子二人聚餐,显然十分在意他。
“我没事的。”
“若是其他人说出这番话,我姑且还会信上几分。你小子我还不了解么?心事全部憋在里面,这样的人要是出事了也是后果最恐怖的。”
二人又沉默着走了片刻。再往前就要到札幌站了,大叔便又拉着他往回走去。“我也不逼你说,你也别嫌我啰嗦,最近我可就赖上你了啊,别一个人躲着胡想。去找你父亲聊聊,或者就找我,还是你小子的其他朋友,情人什么的。不管你有啥关系,多联系,别闷在你那公寓里。我可是知道你小子的备用钥匙在哪,随时把你揪出来。”
大叔这样有些蛮横的举动并非是不识大体,只因为先前他就因为妻子的一次病重,忧心地食寝不顾,结果被路人在深夜发现他晕倒在了去医院的路上,进行了紧急输液与抢救。大叔便认定此时的他必然陷入更绝望的境遇里,说什么也不肯让他一人独处。妻子的葬礼也已经结束了,大叔全程见着他在其中毫无波动的模样,心中自然也知道这十分反常。不安与焦虑让大叔今日将他拖了出来,一是要再确认他本人的状态,二也是希望他能敞开心扉。如今,喝醉了的大叔甚至要回去居酒屋那儿开自己的车,还是被他劝了下来。二人最终在附近找了间旅馆将就了一夜,订房间的时候他犹豫了下,还是开了单人的房间。
等他第二日醒来的时候,大叔已经离开了,一旁的床头柜上放着大叔写下的字条,跟他简略说明了公司出了颇为严重的事务问题需要他亲自出面,末了潦草的字迹上还有他强硬的关心,以及希望他最近休假、调整自己心理的想法;他的手机上也收到了大叔发来的同字条一样内容的简讯。他都细细看完了。
以往喝太多酒的时候,他总会感受到头和肝脏对宿醉的深痛抗议,以及胃部的翻江倒海。但是这一次他醒来时,身体却非常和谐稳定,除了有些胃部翻涌的熏臭感,他感觉自己缺失了什么。他起身洗漱,穿戴好领带和风衣,整理了略微发皱的西服后,便退了旅馆房间。
他走出旅馆,此时正值中午,头顶的太阳投射着敷衍的艳光,雪势因为变小已经细微得几乎看不见了。环卫人员正在左边远处的拐角打扫积雪,行人赶路匆匆地略过;眼前的双向车道已经变得湿滑,旅馆旁的几株小树早已坏死得不成模样;右边的十字路口处有许多车交错着缓缓驶过,他却没有听到什么喧闹的声响。他这才发现自己早上醒来时,便已经有些听不见声音了。
他看了眼手机,发现明日就是白色情人节了。白色情人节吗?他站在原地,呆愣了几分钟,脑中反复重复着这一个节日。最后,他想起了那家白色恋人的制工厂——如今已经是商业区了。明日又是白色情人节了。白色恋人,如同是伴随白色情人节诞生的一样。
明天应该会有很多人去那里吧。他这样想着,终于迈出了一步。
5
雪停了。
她站在登别伊达时代村的入口,略微松开了裹紧的衣服,心情激动莫名。终于可以一个人好好看看这里了。她难得地抛下了所有人。
时代村是用山石所造的,是很久远的建筑了,平日就只有上了年纪的人们会来这里看几眼,偶也有游客来到这里。它的建筑风格大致相同,用着小巧质朴的石屋形成了连绵的神社建筑群。她早已迫不及待,第一时间便去看了传统的花魁表演。在那个小剧场里,化着浓厚白妆的花魁带着腔音舞动,用唱曲展示了她在神社的生活,和偶然和心仪的武士大人相遇的情节;接着便是一段经典又雅致的花扇投掷表演,以及为了来客互动而新增的环节:“武士与武士母亲”的猜谜活动。最后武士与花魁二人勾起手指,相约在下一个时节将要再聚。她看得很是投入,因为这个剧场的花魁的境遇并不像其他编纂的或是史实里的那样凄惨,她没有遭遇什么虐待与毒打,只是因为与武士大人的身份不同,加上许多不随人愿的巧合,最终留下了“下一次会再相遇”的结局。最近的她更喜欢一个仅有淡淡感伤的故事,因此她已经欣赏了好多遍了。她心里由衷期盼,仿佛从十七世纪延续至今,武士大人和那位尘俗女子能够再度相会。
从剧场出来后,她看着天空,天上开始下起了小雪。远处的大江户剧场她倒是没有再去,那儿的人就比较多了。她反而注意起站在江户剧场入口处的忍者先生。他穿着单薄的黑色忍服,右手放在腰间的佩剑上,身子略微缩了起来。她走到这位忍者的面前,好奇地询问道:
“忍者先生,您在这里做什么?”
“等待像你这样的客人来和我拍照。”
“你是真的忍者吗?那些忍术又是真的吗?”
“真与假并不重要。你只需要知道,在这时代村里我就是一位忍者。”
“您的工作一定很辛苦吧。天气这么冷,您还得穿这些。”
他看了她一眼。“你为什么一个人来?”
“啊,怎么突然在意这个?”
“像你这样的姑娘通常不会独自来这儿的。这里除了游客和前辈们,也没什么人愿意来了。”
“或许是吧。”
雪的势头忽地又大了起来,但却又总是轻轻地落下,有些飘在了忍者先生的帽檐上。他继续说道:“你一定是为了逃避才来这里的吧。”
“不愧是忍者先生。说实话,我真不知道未来该怎么办才好,前路总是灰茫茫一片呢。”
他显然很意外。“你还年轻,怎么会想这些?”
她轻轻地笑了下,如雪花般纯净。
忍者先生说道:“在我还年轻的时候,总是十分嫌弃长辈的絮絮叨叨,认为是在毫无意义地重复一下我早已知晓的道理。但直到我年长后,却又觉得自己不可避免地也这样了。也许我不该劝你还年轻,不要想这么些灰心的事情。不过雪都还在下着,时代村的表演还在,时代村还在,人们也仍旧记得它。你又要担心什么呢?”
“您说得很对。我觉得剧场的表演很精彩。”她由衷地说着,又笑了。
“像你这样年纪的孩子可真不这么觉得。”她觉得忍者先生的面罩动了动,像是也在笑。
“还有更精彩的呢,你抓紧时间去看看。另外,你不想和我合照吗?”
“谢谢您的好意。”她摇着头,又半躬致歉。“比起照片,用眼睛记住您的脸更令人印象深刻吧。以前的我也总喜欢拍下什么,但最近却又觉得,能用眼睛记住一些事情是十分难得且珍贵的机会。或许我看见的雪也比拍下来的要好看许多吧。”
“啊,或许吧。”忍者先生仰起头,望向了天,雪从遥远的天国降临,像是一场悄无声息的雨。
“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我的名字不重要,忍者先生。在我看来,也许名字是最不重要的。您只要记住我是什么样子就行了。”她笑得非常开心,雪花附在她黑色的御寒服上格外显眼。
6
应该还是要去找她的吧。他走在街上时这么想着。
他并不是没有尝试过。他曾记住她进过的教室,在下课后却只敢追问一个班的同学。
“那个...请问一下,你们班上那位总是穿黑色御寒服的女子叫什么名字?”
“噢,你是说叶子吧。”显然她在那个课室里也十分显眼,眼前的人一下子就想到了。“你有事找她吗?我跟她也不熟,只是恰巧记得这么个人。不过她总是下课后第一个离开教室,不知道赶着去哪里。”
叶子。他默默在心里念叨了她的名字。
“那这是为什么呢?”
“没记错的话,叶子同学的身体好像总是不舒服,所以经常很早就离开教室。她好几节课都是身体突然不适,就中途走了。”
不舒服?他正在思忖,男人却觉得自己有些失言,于是反问起他来:“你是谁?找她要干什么?”
他被这么一问有些慌乱,毕竟他们的确没有什么交集。“我是...”
正要解释的时候,他的慌张更显得他不怀好意,那男子反而变得警惕,开始打量起他来。他知道不能再多待,于是赶紧借故离开了。
他走出学校,却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寻找她。难道又要去白色恋人那儿吗?
自己应该只是身处青春期,对女性有可笑的幻想吧。他不免这样想到。毕竟,他们甚至还没正式见过面。
可是我知道了她的名字了啊。他怅然想着。
他茫然地走着,突然在街道前方又见到了那个身影。他的心猛地又震颤了一下。结果当他认真去看的时候,发现只是店家被吹起的黑色幕帘而已。雪像是恶作剧的妖精,总是迷住他的视线,再擒获和蛊惑他的心。
叶子,叶子。他喃喃低语。如果不说是为了排练的话,提及她的名字并正式认识一下,应该就没那么多麻烦了吧。只是,她为什么总是穿黑色的衣服呢?
他抛开脑中的杂绪。今天已经走到这一步了,或许真的要说出来了吧。即使她根本未曾察觉,那天他所勇敢倾诉的对象正是她自己。
他决心今晚再去一次。他要在白色恋人等她,他内心隐隐觉得,今晚她依旧会去那里。哪怕那只是自己的空想。
7
他对于白色的印象逐渐变成了几幅场景、或是几件物体:雪、医生、病房、病床单、她感到疼痛却强撑微笑的脸。他的眼睛总是专注地看着她,观察着她不舒服的样子;她看见他露出笑容的样子;她睡着的时候皱眉而后舒展的样子;她吃饭的样子;她看书的样子;她吃药的样子;她咳嗽的样子。最后便是葬礼上,她一袭白衣、精心化好妆容的样子。很快地、连这些他都看不到了。他只能摸着一口冰冷的棺材,知道以后的她将会在这里安睡。他用筷子将她的骨灰夹起、放进了那个小小的白瓮里,没有选择保存下来,而是放到了棺材里,一同下葬了。
葬礼进行了两日。第一日来了很多人,她的亲属,他和他的亲属,来祈福祷告的僧人,还有主持人;第二日来了更多人,宾客、家属的家属等人,他两次都在。第一日是瞻仰遗容,僧人诵经祈福;第二日是正式的告别与下葬。一切都庄重静穆地进行并完成了。如今回想起来,他已经忘了其中的好多好多事,什么时候她开始连床也下不来,出过了几次院,做了几次透析和电疗。她总是笑着,好像没有什么事发生在她身上。他每次见她时,她都会跟他说起以前他的糗事,像个年轻的女孩一样活泼打趣着。只是后来她咳嗽得更重了,连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她呼吸的时候,胸腔传出如冷风穿过空谷的声响,变得含混不清。他和她坐在病房里看雪,她笑着说下个月便是白色情人节了,她想要吃巧克力。只是她终究没有撑到那个时候,她的身体更是容不下她吃这样的东西。
今天的雪下得很大。早晨他醒的很早,看了一会书,又望了望窗外,那儿有年幼的小孩在雪地里嬉戏,大人站得远远的,为他们的孩子拍着照。他将就着吃了午饭,喝了一下午的啤酒。家里万物清静,窗框偶尔因路过的车辆微微晃动,他似乎还是听不全所有平日可听的声音,瘫坐在沙发上时,只能呆呆看着高出视线的窗沿,雪静悄悄地停在了上面。还在上班的大叔给他发了讯息,问候今日他的状态如何。他简短回复后,便没有人再打搅他了。
夕阳只是短短地在窗沿停滞片刻,便已彻底被夜幕吞噬殆尽。他的眼眶布满了浓厚的、流动的黑时,这才起身出门。他也许要去白色恋人那里看一看。
......
从白色恋人那里出来后,他似乎上了车,发动了引擎。他似乎闻到了一股油污味。
他一路向前开着,世界好像突然之间被彻底关闭,汽车的引擎声突然消逝,他听不见自己的心脏是否还在跳动,双目一片灰暗,眼前暗无尽头。他仍只是开着,勉强看见微弱的车灯在车前闪烁,他还能去哪里呢?是要去那儿陪她吗?她孤苦伶仃地在那里站着,苦苦等候着他!他怎能还不去呢?他凭什么还要心安理得地活在这里,告诫自己还有幸福呢?
他继续开着,正前方的道路上,模糊的车灯轮廓逐渐印出了一个少女的模样......
8
接下来要怎么生活呢?她茫然地想。
她看着天上飘下的雪,斜斜地飞在她的身上和脸上。脸一定冻得通红了吧。她拍了拍自己的脸,感觉有些发烫。
周围的街道十分宁静。她已经从白色恋人那里出来了。她看见一对对恋人们的笑容,看见他们彼此依偎拥抱着,十指紧扣。白色恋人的灯饰比以往更加辉煌透亮,几乎要照亮整个世界,以爱和暖意驱散所有夜晚的伤感与冰寒。不过她却又想到,雪总是悄无声息地降临世界,正如她这一个渺小的人降临世界。人们总是欣赏着这纷扬的雪,却没想到一片雪的消逝,就像是一位默默无闻的人又要消失在这个广寥的世界上了。她缓缓伸出手,脱下了一只手套,让一些雪花慢慢落在上面,细细感受着薄薄的冰凉。生命停留在了她的手上。她莫名地想着。
当一个固定的期限冷冷摆在眼前时,人才会开始好好规划自己的人生吧。她起初还担心自己见得不够多,吃的不够多,甚至没能好好谈一场恋爱。只是死亡和雪一样,没人能控制它们的到来吧。她这么想着,嘴角也就扬了起来,像对待雪一样对待它们,像享受雪一样迎接它们,世界上就没有什么好怕的了。她闭上眼,默默感受心脏的搏动,血液的缓缓流淌,仿佛在确认自己的身体是否一切安好。
死亡来临的时候,会有人来迎接自己吗?不过哪怕身边簇拥着再多的人,死去的时候也是孤零零的吧。就像自己站在外面,围观自己缓缓死去一样。现在的她还在努力去记着,记着自己走过哪些地方,看过了怎样的场景。她想到了那一片湖,想到了白色恋人里成双成对的的人们、章鱼烧店铺的店员、学校、家人、时代村的花魁和忍者先生、甚至还有那位排练的少年——他成功了吗?只是过了一段时间,她是不是又会变得和以前麻木,对周边的一切习以为常呢?她终归是第一次亲历,不知道未来的自己将要如何。光是面对关心她的人,她便已经十分头疼了。
今天好像是白色情人节啊。她想到。恋人们在雪花中相拥并诉说心意,再吃下互相赠送的巧克力,应该无比幸福吧。她如此想着。再买几盒白巧克力吧,以后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吃呢。她这般想着。
她张开双臂迎接雪的降临。一阵微风吹过,雪像幼鸟一样栖息在了她身上,她黑色的衣服被洁白的雪盖住了,她像一位降临人间的天使。
可是她快乐吗?她由衷地、叩问内心似地问自己。她看见幸福的人们因而幸福,看见苦恼的人们因而触动。她感觉到自己仍旧沐浴在晨光里,看着掉落的松果、恬静的山林和水坝、时代村以及白色恋人,她无一不感觉内心前所未有的充盈热切。它们独立存在着,像人们一样,为了自己的生活而生活,他们都是那样可爱。
从以后开始,她也要寻找一段特别的意义。她笑着看向天空,仿佛远方的的山川大海,浩瀚银河,都由雪敲开了通道,乘着劲猛的风声尽数涌向她,向她发出真挚热忱的呼唤。畅快而诚实地活着吧!时间如长河般流逝,雪终将会停滞,但她的所见所听所触都是真实的,她是一个独立的、不为任何事所困的人。
她忽然觉得身后的一道光骤然亮起,一声急促的鸣笛声刹那间冲进她的耳里,她的身体僵立原地,眼前的画面急速地变幻扭曲着。
9
卡车擦着她的身子险些又险地略过。留下了司机了一声怒骂:“看路啊!雪天刹不住的。”眨眼间声音便已经远去。
“你没事吧——”
一声担忧的大喊传来,叶子还没有反应过来,死亡在那一瞬重新将她重重包围,她的脸上满是泪水。
“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他焦急地跑到她的面前,打量起她的各个地方有没有被撞到伤到。
她突然崩溃般地大哭,他连忙扶住她,一时间手足无措,不知道她究竟怎么了。她像要宣泄一切似地哭着,紧紧抓住了他的胳膊不肯松开。
没事了,你很好,你没事了。他只能说出这样拙劣的话安慰着她。
她的情绪终于慢慢平稳下来,身体也不再颤抖战栗。她泪眼婆娑地看向他,认出了他是那位排练告白的男孩。“你怎么......”她疑惑地问着。
“我...我恰巧路过这里了,看见你刚才一个人走着,有点担心你。结果你刚才直接从马路中间走了过去,害我吓了一大跳。”
她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刚才思绪万千的时候竟已来到了道路边,更是一无所知地直接要穿过去。想到这,她的脸上一阵发烧,觉得自己怎的这样愚笨,又要哭出来。
“别哭了,已经没事啦,没有人怪你什么的,这就是意外而已。”少年又慌乱地安慰起她来,她这才冷静许多。
“谢谢你。”她终于恢复了大概,认真地向他道谢。
“没什么......”他有些局促地回应,看着她满是泪痕的脸,在与她略微发红的眼睛对视后,突然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你怎么在这儿啊?难道是在这里和你心爱的女孩告白吗?结果怎么样啊?”她一脸期待地问着,似乎已经彻底平复情绪了。
“我...”他更加不知要如何回答了。“其实......”
她疑惑地看着他。“难道失败了吗?”
“其实......啊,其实那只是我随便说的而已。”
“啊?”
“你的名字叫叶子,对吧?其实我是你的同学,我是机械工程专业的,有看见过你。”
叶子这才注意到他叫了自己的名字。原来如此,是同学啊......她突然也明白了什么,感觉脸突然烧了起来。
“其实,”他看着她还没擦干眼泪的模样,突然感觉心安静了许多,雪跑进了他的后颈里,他稍稍扭动了下身子,继续说到:“其实那个对象,就是你。”
“嗯!”她也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情形。是要被告白了吗?可是那天就听到了,那还算数吗?自己怎么突然被告白了?她呆呆地站着听他说。
他在心里不断让自己冷静,说:“我知道,一切都很突兀。我是偶然间在大学里见到你的,只是一眼,我却一直无法忘记。我连你的全貌也没有看见,不知道你叫什么,你是什么专业的,是我的学姐还是同辈。可是我却莫名在意你,在意你为什么总是只穿黑色的衣服,总是一个人。”
他继续说着,“有些话,我在当初那个拙劣的借口里说了一些。我承认我过于冒犯,甚至还跟着你到了这里,又冒昧地搭话。可是我的心又不断呼喊着,促使我要一直向你靠近。我未曾体验过爱情,不知这是不是其中的征兆。我自己却也没有答案,反而希望你告诉我。”他握紧双拳,看着她的眼睛,像是要彻底记住。“也许恋人什么的也不重要,也许我只是想多了解你一点。如果你觉得我轻浮唐突、行迹恶劣的话,我绝不会再打扰你半分,至此消失在你面前。但如果可以,哪怕是从朋友做起,我也全然接受。”
朋友......她静静地听着他的诉说,却没有很多意外。扪心自问,她的确不太了解这个男孩,唯一的接触更是上次的排练。但是讨厌吗?她看着他的双眼,却好像明白了他所表达的含义。勇敢去表达自己心里的真实,这又有什么可讨厌的呢?
不可以吗......他与她站在雪中,他看着她沉默。原来自己是这样肤浅恶俗。
她回想着上次他们的相遇。过度紧张的少年在表述心意时却能突然冷静,甚至情到之处反而激昂起来,全然没有半分掩饰与猥琐的意味。他苦恼着自己心中的情愫不知从何追寻,却在见到她后有了一个模糊的答案。只是这般仓促却让他自己也踌躇徘徊,以为自己只是受欲望驱使。
想到这,她突然有了一个答案。雪越来越大,粘得两人的帽檐和脸到处都是。
她笑着说道:“嘿朋友,一起去避下雪吧。”
他惊讶地看向她。
她要寻找一段特别的意义!这句话在她心中反复回荡,久经不散。她与奇怪的少年在白色恋人相遇,机缘巧合下有了这样奇妙的经历。剩下的时间总归是我的,我要自己寻找一段特别的意义,且由我自己决定。她在心里如此想道。至于爱情什么的...诶,再考虑吧......她看着她呆愣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出来。
“喜欢巧克力吗?
他听到后不知该作何反应,只得老实地回复:“挺喜欢的。”
“走,咱们去买一盒一起吃。”说完她便准备走回白色恋人里,心里有些愉快地暗笑着。
“哦......”他慌乱地跟上她。两人在漫长的雪地上留下了两对清晰深刻的脚印。
10
他被人拍醒了过来,原来他睡倒在了公园的长椅上。因为下雪,公园已经不对外开放了,工作人员看见他穿的西装才判断他不是流浪汉,便过来把他叫醒了。
刚才似乎做了个奇怪的梦。他揉着脑袋,有些想不起来了。他好像在梦里着开车,却看不清前面有什么,只是隐隐看到叶子的模样。叶子!他彻底清醒了过来。
叶子,已经走了。他回到了现实,现实依旧告诉着他那残酷的真相。
雪依旧下着,他拍掉身上的雪,准备搭最后一班电车回家。这时公园的工作人员看见他椅子上落了东西,便提醒了他一下。他这才想起刚才买的一盒巧克力,于是拿了并道谢后,便回家了。
回到家中,他听见了开门的声响,他的耳朵似乎好了许多。他脱下风衣,把巧克力放在了餐桌上,准备今晚就吃掉。他看着那斜斜的“白色恋人”,又摸了一下,似乎摸到了松软的雪,和叶子那双温暖平和的手。他小心地打开盒子,里面整整齐齐地躺着一排排的白巧克力,他拿起一块后咬了一口。是当初那个味道啊。
他想起了十几年前,他和叶子在白色恋人的第一次正式相遇。他之前一直未能理解,为什么叶子会突然答应和自己先做朋友呢?直到后来他主动问起时,叶子如此回答:“因为我在寻找一段特别的意义。”
他知道叶子的病,自她大学开始便已出现了。叶子非常坦然地告诉了他,而他也毫无异议、毫不意外地尽数接受了。他们一直积极治疗,在他的陪伴下,叶子的寿命延长了好几年。直到最后叶子离去时,她也笑着握住他的手说,她已经找到了。
窗外的雪不断下着,窗沿已经积满了,似乎它们也想进来看看他。他把所有巧克力都吃了下去,突然感觉心中死去的什么又回来了。
“叶子,我也找到了啊。不是你找到了我,而是那个愚昧无知的我终于找到了你啊。”
雪仍旧在下着。他紧绷的情绪再也控制不住,趴在桌上大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