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外籍高管的职场浮沉
文 | 壹默了然
01
雷蒙德（Raymond）是韩国人，他是英国M集团中国地区的管理者，在M集团工作30余年，最后的12年在中国度过。
他生性幽默，为人细腻，善于交流，总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
因此，他在M集团世界各地的公司都有很多朋友。无论是在会场上，还是在宴席上，或是朋友间的小酌，都能听到他爽朗的笑声。
经历丰富的他，足迹遍布世界大部分国家和地区，总是能随口说出很多的故事，让人回味无穷。每次分别，朋友都会期待着与他的下一次相遇。
我与他的相识，是在2009年春节前夕。
那时我年富力强，在无锡已经工作了四年多，并且拥有十几年的外企工作经验。由于太太生孩子，我们决定把家搬回上海。
于是我向猎头发出了回上海工作的意愿，经过上海一位知名猎头的牵线，我和雷蒙德见了面。
那是一个周末的早上，在浦东喜来登酒店的小会议室里，他关切地问我有没有吃早餐，尽管我回答已经吃过了，但他还是点了一份早餐和我边吃边聊。
我们对于业务本身的讨论，涉及的并不多，都是在交流各自的人生和工作经历。那场面不像是面试，倒像是朋友间的叙旧。他的幽默话语，体贴的个性，让我对他印象很好。
本来在来之前，猎头告诉我说，这是一名韩国人，由于对韩国人的一些固有的偏见，我对这次的会面并没有报太大的期望。然而和他的见面让我改变了这一看法，甚至改变了以前对韩国人的一些固有的看法。
02
在雷蒙德的推荐下，我和他的上司，亚太区总裁罗伯特（Robert）见了面。很快我就拿到公司的offer，成了雷蒙德的下属。
我入职的第一周，碰巧就遇到M集团亚太区在上海举办的战略会议，雷蒙德带我一起参加了会议，他把我介绍给了M集团各个国家的参会者，为我以后的工作奠定了基础。
会后，我很快投入日常工作。
我负责M集团在中国区的各个供应链管理，涉及到中国各地的各个工厂、销售公司和办事处。在这个过程中，我得到了雷蒙德的很多指导，他经常和我一起出差，拜访客户，参加各种技术交流会。
本来，我对雷蒙德是有戒备的。因为我一直奉行职场如战场，同事不可以做朋友的原则。随着和雷蒙德的慢慢交往，逐步改变了我这一原则。
很快，我们成为了朋友。我对雷蒙德有了越来越多的了解，包括他的工作经历和家庭。
雷蒙德出身在一个传统的韩国家庭。他在很小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因此小时候的他性格孤僻，不善言辞，和同龄人几乎格格不入。
他的父亲为了让他能够重新开始，有一个好的将来，带着他移民到了澳大利亚。
可是到了那里，他的状况并没有得到改善。他依旧和周围的人格格不入，甚至连语言都成了问题。本来在韩国他的英文是非常好的，可是到了澳大利亚，他发现他的英文别人听不懂，别人的英文他也听不懂。那种状况使他几乎陷入崩溃。
他甚至有过自杀的念头，用雷蒙德后来对我的话说，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世界上，来到这该死的澳大利亚，来到这个该死的学校，读这该死的书。这样的人生到底还有什么意义？不如早点结束。
他的父亲是个优秀的工程师，对他非常耐心。他的学校是澳大利亚一所非常好的贵族学校，老师对他也非常好。在父亲和老师的关心下，在同学们的帮助下，他渐渐走出了阴影，性格逐渐转为开朗。
03
大学毕业后，他回到韩国，加入到M集团韩国公司，成为一名销售。由于他工作努力，业绩突出，几年后成为韩国的销售经理。
在那里，他结识了她的妻子，成立了家庭。
没过多久，他就被公司派到台湾，负责台湾地区的销售。在他的努力下，使得台湾地区的业务迅速发展。
几年后，由于在台湾公司的业绩突出，他被派到澳大利亚公司，负责销售。
那段经历听他讲述起来相当有趣。
他说，澳大利亚人大多比较懒。他本人是工作非常勤奋的，总是早早地就到办公室，很晚才离开公司。而当地人总是早上10点才稀稀拉拉到办公室，下午3点钟就不见了。他的工作作风激起了当地员工的不满，就连清洁工都是一到下午三点，拿着拖把就在他的脚下拖来拖去，示意他可以下班了，以便自己也可以早点下班。
他曾试图改变这种工作状况，但却遭遇到很大的阻力，无奈之下M集团再次把他派到韩国，担任韩国公司的总经理。
那时韩国的业务刚刚起步，无论是生产还是销售，都是从零开始。
他在韩国收购了一家小的工厂，以此为生产基地，很快就使韩国的业务在亚太区占了相当大的比例。
他的才能得到了他的上司——亚太区总裁罗伯特的赞赏。为了把韩国公司作为亚太区的典范推广，他的上司频繁来到韩国，在这期间他们成为了很好的朋友。
在韩国业务发展过程中，雷蒙德做了一件非常正确的事，为韩国那家小工厂购买了巨额保险。在雷蒙德领导韩国业务5年以后，在亚太区总裁的支持下，他们决定扩大生产规模，建立新的工厂。
在这期间，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由于一名工人的失误，导致工厂发生火灾。那时雷蒙德正在新加坡出差，等他赶回工厂，看到只剩下一片焦土。
对公司极其忠诚的韩国人，对于他们公司遭受的灾难都非常痛心，他们不知道接下来应该怎么办。而雷蒙德也意识到无论是对公司还是他个人，这都是一场塌天大祸。
毫无疑问，这件事将导致韩国将从M集团的版图上消失，而雷蒙德在M集团的职业生涯也将随之结束。为此他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等待着亚太区管理层的处理和决定。
然而在这时，韩国工厂收到了保险公司2000万美元的巨额赔付。所有人都不敢相信这是事实，但它却真的发生了。
于是韩国公司原来的业务不但得以继续，建设新工厂的计划不但得以实施，规模还有所扩大，成为M集团在亚太区的模范工厂。
很多年以后，我在其他同事口中得知，韩国同事已经不记得雷蒙德在韩国做了哪些工作，他们只记得雷蒙德在离开韩国之前放了一把火。
他们说，这是雷蒙德为韩国公司做的最大贡献。
04
雷蒙德并没有参加韩国工厂的重建。
那时M集团在中国的业务刚刚起步没几年，由于中国的工厂大多是与当地工厂合资的，当时负责中国业务的是一名美籍华人，财务出身，管理起业务来比较吃力。
在这种情况下，雷蒙德被派到了中国，成为M集团在中国的管理者。
据雷蒙德后来对我的讲述，那段时间对他来说是非常困难的，甚至可以说是黑暗的。
他到中国区总部上海，没有人去机场接他。他是被门卫接到办公室的，所有人都用一种怀疑的眼光看他。
当时M集团在中国有四大总监，他们各自为政，原中国区总裁对他们也没什么办法。因此对新总裁的到来，这四大总监表示了相当团结一致的对抗。雷蒙德就是在这样艰难的坏境下开始的工作。
在一年中，他以勤奋的工作，高超的管理，以及独特的个人魅力征服了绝大部分中国区的管理者，逐步架空了四大总监。
之后在他的老板亚太区总裁的支持下，他陆续解雇了四大总监，重新建立起新的中国区组织结构。
我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成为他的下属。
之后的五年，他、中国区和我都过得非常太平。
M集团是一家公众型的上市公司，所有的人包括CEO都是打工者，评价CEO唯一的指标就是股票的价格。
CEO为了刺激股价，总是频繁地采用兼并重组的方法来改变公司的组织架构。今年两个事业部，明年可能四个事业部，后年可能又变成三个事业部。
我们在工作之余也是不断从雷蒙德那里获得各种这样的消息。因此从CEO到各个地区的最高管理层总是频繁更换。用雷蒙德的话来说，是两年一小震，三年一大震。
由于亚太区有罗伯特这样一个坚强的领导，牢牢地把控着亚太区的业务，因此在这五年中亚太区还算稳定。而我们也总是像看戏一样，关注着全球各地走马灯似的更换各种高级管理人员，作为我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同时预测着下一次人事地震，谁又将成为新的目标。
每当此时，总会听到一些事不关己的开心的笑声。
谁也没有注意到，事情正在悄悄地开始发生变化。
05
2015年，又是新的CEO上台，这次面对亚太区，他采取了与历任CEO完全不同的做法，把罗伯特提升为全球事业部总裁，从亚太区内部提升一名管理者成为罗伯特的继任者。
随后，又派了一名新加坡人到中国，把中国的业务一分为三，切成了三个事业部。
雷蒙德被派到了苏州，管理一个小事业部。这个小事业部只有一个不足百人的小工厂，实际上也就是大权旁落了。
虽然公司开了一次欢送会，让他风光地离开上海去了苏州。他在会场上依旧是那么谈笑风生，作为深深了解他的人，我分明感到了他内心的落寞。
那时的我虽然感到了一种凄凉和不忍，可是爱莫能助，同时也产生了深深的危机感。
虽然我的工作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但没有了雷蒙德的支持，我的工作开始不如之前称心。
雷蒙德到苏州后也对我抛出了橄榄枝，但对于已经稳定下来的中国区管理层，我失去了警惕，加上我不愿意离开上海再到外地区工作，便没有接他的橄榄枝。
到了2017年，M集团再一次发生人事地震，中国区的三个事业部又合并为一个事业部，管理层又面临一次大换血。
我没有想到，一直坚持只当观众不当演员的我，这回却成了演员。
当我收到公司的通知，我想到了雷蒙德，后悔当初没有跟他一起去苏州。而随着雷蒙德当时的变动一起离开公司的同事，也对我们这次的变动表示了幸灾乐祸，认为我们早该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离开公司后，我去了趟苏州，和雷蒙德见了面。
虽然我没有直接询问工作机会，但从他的处境来看，他的情况也不是很好。他的工厂设备老化，技术落后，由于业务容量小，公司不愿意追加投入。而中国的竞争对手却是层出不穷。公司的业务逐年下滑。
从他的意思中，我非常明白，对于一个只有5000万业务的小工厂，如果我加入，我的高薪将会吃掉他们10%以上的利润，这是难以想象的。
于是我们的谈话在友好中结束，我又回到上海。此后我们各自忙着自己的事，彼此很少联系。
一年后的夏天，受他的邀请，我再一次在苏州和他碰了面。
从他的口中我得到了一个震惊的消息，原来的亚太区总裁罗伯特被提前退休，和他一同离去的，还有一大批亚太区的管理层。
听着他讲述的一个又一个和我再也没有任何关系的消息，我禁不住在心里感慨，外资企业早已不是八九十年代人人向往的地方，而成为了是非之地。
从雷蒙德的口中我也听出了他的忧虑，作为M集团中国区的最后一个外籍职员，能否安全退休，是值得怀疑的。
虽然话题沉重，但谈话依旧在轻松愉快的氛围中结束，之后我们又回到各自的生活。
06
今年6月，我再一次收到了雷蒙德的消息，他已经确定7月底退休，希望我能和他见一面。
我算了一下他的年纪，照常他应该还有3年退休，很明显他也是被提前退休的。
面对着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消息，我感到很无奈。当时的我正带着女儿在泰国度假，于是我回复他说7月和他见面。
7月中旬的一个中午，我再一次在苏州中心见到了他。
他依旧是那么阳光那么风趣那么幽默，一开始就告诉了我事情的真相，也证实了我对他被提前退休的猜想。和他以前面对任何困难一样，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悲伤，依旧是谈笑风生，规划着他以后的生活。
他甚至给我看他建的一个群，里面每天发的都是开心的事情。他也把我拉人了群里，让我分享他们的快乐。
这次我们的见面时间比较长，从中午12点到下午4点。在这个过程中，他回顾了自己在M集团的职业生涯，也回顾了他在中国的工作生活经历。
作为M集团在中国的最后一个外籍职员，他内心颇有感触，他说在中国的跨国公司里，原来被视为特殊人群的外籍职员正在逐步减少。
他举了很多例子。
大连分公司的一位德国技术总监，每天住在五星级酒店里，上班就是喝咖啡、聊天，拿着很高的工资，在上次人事地震中被提前退休了，为大连工厂节省了很大的费用。
在上海的另一家工厂，有一个英国技术专家，公司为他租了别墅请了保姆赔了专职司机，为两个孩子支付国际学校的全部费用。不料半年后，这位技术专家就被清除出管理团队。
现在负责中国乃至亚太区的领导逐步形成了一个共识：要想在工作上短时间能出现业绩，就是消减费用。而费用最大的一块，便是外籍高级职员的工资和福利。
因此，无论大大小小的人事变动，总会有为数不少的外籍职员被清理出管理团队。
而雷蒙德本人这些年来，他的福利也是逐年下滑的。一开始他有中国、韩国、澳大利亚三个公司的三份薪水。后来澳大利亚公司不再给他发薪水，随后韩国公司也停止给他发薪水，他对此也没有表示出怨言。
雷蒙德非常明白这个道理，因此在他到苏州以后，主动取消了住五星级酒店的待遇，撤销了专车司机，砍掉了不少福利。但这些依旧无法改变他今天的命运。
他还说了他在苏州的一个朋友，曾经在诺基亚苏州分公司担任副总，退休后在木渎古镇开了家西餐厅，主要接待在苏州工作的外国人，生意一直非常红火。然而这几年，随着外籍职员在苏州的逐步减少，他的餐厅也将难以为继。
我不禁想到无锡也有同样的状况。
在无锡有家西餐厅，专门做无锡高新产业园里外国职员的生意，老板和这些外国人都非常熟悉。然而在三个月之前我路过这家餐厅，已经变成了一个川菜馆。
雷蒙德还告诉我他看到的另外一些现象，他的苏州工厂一些管理层员工离开公司后，创办了自己的工厂，成为了他的竞争对手。大家每年都在展销会上见面，显得分外尴尬。
而上海、湖北也有这样的情形，一些掌握技术、工程、销售的高级员工，离开公司后都成为了公司的竞争对手，大家在客户的竞标会上相遇。这样的情形越来越多，导致公司的业务增长变得格外困难。
在谈话过程中，他悄悄吩咐服务员给我送上一块生日蛋糕，祝我生日快乐。我这才记起今天是我的生日，也明白了他为什么把我们碰面的时间定在今天的缘故。
服务员离去后，我们相视一笑，这样的场面在我和他共职的生涯中总是不少见，他总是那样细心地记住别人不会注意的细节，在你意想不到的时候，给你一份小小的惊喜。无论多么沉重的话题，都会因为这小小的插曲，而变得轻松愉快起来。
下午四点钟，我们结束了谈话。我和他道别，他依旧是那么乐观，向我挥手，转身离去。
本来我内心还有些伤感，可是我知道在这个时候表现出伤感，会让他失望。因为他一直在任何困难和压力面前都保持着乐观情绪，并且以此感染着身边的每一个人。作为和他共事多年的下属，他确信我懂得这个道理。
此时的告别我更应该表现得乐观。
07
和他告别后回到上海的几天内，我内心一直难以平静。眼前总是浮现出他的笑容，他的幽默的言语在耳边久久回荡。
我不禁想到，在70年代末开始的轰轰烈烈的改革开放，作为引进外资载体的三资企业成为新兴事物，而掌握着核心技术和先进管理经验的外国员工，在中国享受着各种各样的优厚待遇。甚至连这些企业的普通员工，也被视为高学历、高工资、高福利的三高人群，是人们羡慕的对象。
在过去的四十年中，中国经济飞速发展，中国人特有的勤奋、刻苦、学习和创新能力，使得国有企业、民营企业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外籍职员曾经引以为傲的技术和管理经验已经慢慢地不再稀有。在此情况下，他们的作用正在逐步减少，而他们高昂的人力成本，优厚的待遇就逐步成为企业管理者的隐忧。
因此他们的离去便是自然而然的。
雷蒙德正是在这背景下无数离去的外籍高管之一。
他和无数在中国的外籍高管一样，在过去的几十年里成为各个经济体在中国分公司的话语权者。而今随着时代的变迁，他将和这些人一起走下神坛，返璞归真，重新过上普通人的生活。
别的人能否从内心接受这种落差，我不知道。但是我坚信，雷蒙德在他未来的生活中，依旧会有很多的朋友，会过得很幸福。
无论他以后是否会有新的事业，他都是一位成功者，一位强者，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
别了，雷蒙德先生。
愿你永远保持你那阳光般的笑容，愿更多的人听到你那幽默机智的话语。
作者：壹默了然，文字里诗意，烟火中成长。写走心的文字，陪你一起成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