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一二有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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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上灯不久,渐渐响起一阵很浅很浅的呼吸声,若有若无,淡的让人感觉自己像是产生了幻觉,屋里漆黑一片,刚刚下完了小雨,夜空中没有一颗星,月亮也躲了起来,偶尔闪烁的——只有天上飞过的飞机还有屋内火炉里忽明忽灭的火苗。
夜,静极了!
奶奶刚睡下去不久,方池关上了灯,和父亲坐在火盆边烤着火,火苗烧起又湮灭,转瞬即逝的速度比绚烂的烟花快不了多少,残留的只有阵阵煤烟的味道,顺着通风的门缝传了出去,偶尔也会有一阵东南季风顺着门缝钻了进来,卷起燃烧的火苗,一并还有地上的火灰,然后施展出一式雨花满天。
刚刚一阵莫名其妙的原因,方池的奶奶感觉恶心想吐,心里难受,八十多岁的老人了,逢到岁初,尚未完全褪去的严寒让每一位老人都不敢掉以轻心,一场寒冬,随时都会带走不少人,跟世界永久的说再见。
如果说人生像是赌运气,像是《人性的枷锁》里面克朗肖送给菲利普的那块破地毯上面的那些五彩斑斓的线条一样的话,每一条线条或许在缝制它之前都不知道他们会在何处变色,何处打结,何处被剪断,等待他们的,只有工匠的手,在编制那根线条时会发生何种变故,也许一切顺利,也许工匠的手打了个颤把线条编歪了,又或许线条本身不结实而断裂,这些因素构成了人生各不相同的曲线,所以我们会去祈祷,会有信仰,会希望得到某种眷顾。由此我们也会被各种莫名的因素所束缚,剪不断,理还乱。
方池也在祈祷,一场寒冬尾声将至,眼看着就是草长莺飞二月天,继而春暖花开,十里飘香,如果奶奶的身体好起来的话,相信又是美好的一年,方池仿佛看到了属于奶奶的那条生命线虽然看上去有些因时光摩擦留下的粗糙,但仍然不失鲜活与亮丽,它的前方虽有波折但还算通畅,在阳光的照耀下,像是镀了金一样熠熠生辉。
屋外偶尔传来几声犬吠,方池想起他邻居大奶家的狗,那条土狗长得威风凛凛,灰白色的毛发在夜色里发出寒光,像是一头来自塞北的孤狼,方池放假回家那天他追着方池后面咬,气的方池捡石头乱砸,“狗东西,你早晚是想死”,很少脏话的方池这时候恶狠狠的说了一句,倒也显得有几分渗人。
老话说“狗仗人势”,虽说这狗长的像狼,但没有主人在身边,发现自己碰上了一个硬茬,到底还是夹着屁股乖乖的跑回去了。转眼没过几天,方池听说他邻居大奶的土狗丢了,他当时正在门外嚼口香糖,一口把口香糖吐到当初土狗站着的地方,“TMD,这狗种,绝了”!
此时夜正黑,也不知是哪里的狗在叫,听起来在不远处,只是声音听起来并不得意,倒显得有些苍凉,像是一条失了宠的老狗,又像是被人下了毒的废狗,毫无威慑力可言。
远方拉沙的货车车灯将灯光照到窗户上,墙壁上投出廉价印花窗帘的倒影,屋内能听见那货车发出轰隆隆的声响,好像要把这一方天地给震裂,父亲在离奶奶的床不远处坐着,方池的手放在火盆边上,轰隆的发动机声音越来越近,然后慢慢远去,在这个官方判定从来不会发地震的地界儿,方池的奶奶和她的邻居们每天都能感受几十上百次的微型地震,那些前往大河沙场买沙的货车首尾相连,络绎不绝。
方池不知道他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反正从他出生记事起就有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结束,至少到现在都没有结束,只知道,这片大地母亲好像越来越容易生病了,每一年下几场小雨整个河沙滩都被淹完了,再大一点的话还会殃及到村子边的公路,大桥,然后纵横千里,所向披靡。
方池有时候也会想到,为什么在提倡建设生态环境的同时,自己感觉到的却是每天早上的灰尘越来越多,一幢幢新楼房拔地而起的同时大河的水灾却越来越严重,镇里面总说植树造林,山确实是变绿了,可转瞬间的一场大火,或者是一个矿藏的开设,又重新变成了光秃秃黑漆漆一片,难道大自然和人一样都要经历生老病死的过程吗?
如果就像此时卧病在床的奶奶一样到了老年的话?那么奶奶现在已经有了八十多岁,而那山、那河、在方池还记事的时候是多么美好,不曾有这么多不堪,可为什么短短不到三十年的时间,变化那么快,自然却已经不是那个自然,这方天地难道要寿终正寝吗?可方池曾经清楚的记得地理教科书上曾经教过他,地球已经存在了46亿年!
轰隆声渐渐远去,炭火燃烧迸发出来的小光点溅到他的身上将他拉回了现实中,方池没有打开灯,他刚刚听见奶奶在床上翻身的声音,伴随着还有盖在被子上的棉衣滑落的悉簇声,他摸着黑走向前去,将衣服重新盖好,车灯还没有完全远去,透过照射进来的昏黄灯光,他能够约莫看清奶奶因生病而有些痛苦的脸上布满了皱纹,眼睑下垂,耳根处还有几缕滑下来的白发,在昏黄灯光的照射下显得暗淡无光,好在呼吸平稳,已经安然睡着了,人越是到老,睡眠越是很浅,呼吸也很浅。
他想起他记事的时候他的奶奶脸上还没有这么多皱纹,头发也没有完全发白,那时候的奶奶有足够的力气将他这个小孩抱起,背起又或者扛在肩头,只是光阴去兮,岁月不待,方池渐渐去了小学,初中,高中……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奶奶那原本笔直的脊梁开始被压弯,只是时光蹉跎,方池有一次放学回家突然间发现他弯着腰的奶奶还没有他的肩膀高,又有一次他连夜坐火车从几千公里外的地方赶回家,看见在病房里休息的奶奶全身都瘦的剩不下多少肉,身子更是蜷缩成了一团,奶奶看着他来了,高兴的对着他笑了笑,那慈祥的笑容,让原本内心充满悲伤的方池像是感受到了灿烂千阳般的微暖,内心瞬间被融化了……
只是那原本将他从小抚养到大的奶奶,那原本在他心中多么高大结实的人啊,此时在他面前却变成了一个需要人悉心照顾的小孩儿,方池不禁鼻子一酸,转身去了卫生间,悄悄用手抹去了那几滴挂在眼角的泪珠,那一幕,没有人发现,除了一直看着他的奶奶。
命运究竟是怎样?一代人抚养一代人长大,一代人继承另一代人的衣钵,有的一家人的命运线很相似在一起,有的每个人却大不相同,平凡的、伟大的、短暂的、永恒的、每一条命运线和另一条命运线产生交集,然后又相互延伸拓展,然后交织成了一张网,一条毯,这个网不取决于任何一个人,却又成全于每一个人,这个网破了洞,那张毯错了花纹,每个人的命运究竟该是怎样,网和地毯会知道吗?
站在窗户旁远眺,还能看见偶尔有绚烂的烟花冲上天空,瞬间绽放,又转眼湮灭,盛开的时候让人无比的惊艳和赞叹,逝去的时候又那么短暂,甚至让人来不及为它的消失而伤感。
狗,自然,人,他们总会老去,沧海也有化为桑田的那一天,只是或早或晚,猖狂的狗逞了一时之快就消失不见,平凡的人从弱小到强壮再到暮年,可是宽容善良的大自然给人们施尽恩惠,最后却也要承受遍体鳞伤的磨难,这个世界,每一个事物所代表的那一条线,究竟会怎样变化,命运这种东西到底是掌握在编制匠人的手中,还是由我们自己评判?
天上又一架飞机飞过,留下了长长的光影,下半夜月亮也出来了,同时透过窗户照在熟睡的方池的脸上的,还有那忽闪忽闪的启明星。
明天会怎样?
如果前方还是不明朗,是否可以微笑拥抱灿烂的阳光?
命运这种东西,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努力了以后,我们需要做的,只是随遇而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