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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旅】汶川震中记忆(11)

2018-04-06  本文已影响0人  披尘掠风

向遇难者,也向失踪者默哀

失踪者,他们没有机会像确定的遇难者一样得到正名,但也应向他们致以默哀

01

震后三十余天,绵竹市政府宣布失踪人员确认完毕,大规模的幸存者及遇难人员遗体搜寻工作结束,城市全面转入灾后重建阶段。

可就在宣布后的第二天,市中心广场倒塌的大超市里就发现了一名幸存者。被困在库房里的幸存者听得到外面的救援动静,但由于阻挡物太多,加之周边就是闹市中心和交通枢纽,救灾车辆昼夜驶过,工程机械也一直作业,嘈杂的噪音导致求救的声音完全被淹没。再加上那个位置太显眼了,也许没有哪个救援队会相信这么个地方还能有活人被困着,所以几轮搜索都没有获救。幸好库房里吃喝不愁,于是就那么一个大活人独自生存了许多天并最终在废墟清理时被幸运的找到。

甬温动车事故发生前,许多政府机关都没有舆情处置的经验和权威发布的意识,发布信息时不留余地,没有后手预案而丢了不少分。那个时期我们能听到许多核实不严密的笑话,比如那句著名的“不管你们信不信,反正我是信了”。

如今不会有那么不专业的说辞了,公众却更多的听到谨慎严密的无可奉告、正在核实、尚不确定、有待论证、需要研究,从抗击非典、甬温动车事故、汶川地震到后来的舟曲泥石流,雅安、盈江、鲁甸地震、北京雾霾,新闻发言的精确性不断提升,但应对技巧也越发老练,不知是过去更好还是现在更好。

02

震后43天,这个日子我记得特别牢,因为我们又发现了一具遇难者遗体。在对仿古社区实施消毒防疫作业时,有居民反映隔壁的倒塌废墟里是不是埋了什么死动物,味道很大臭的不行,让部队去帮忙清理下。因为之前清理过不少动物尸体,以及饭店冰箱里因为断电腐化变质的肉类食材,我们观察气味源的位置后认为是动物的可能性不大,极有可能是遇难者遗体,当初步勘验挖开一角露出衣物和肢体后也印证了我们的判断。

震后43天发现遗体,因为时间隔得太久,很难确定是地震时遇难还是震后其它因素死亡,所以我们第一时间报警请求公安机关刑事侦察介入。死者掩埋位置位于一个老院子内,正房台阶下一堵整体倾覆的砖墙之下。遗骸状况非常特殊,由于是被整堵墙体瞬间掩埋,遗体处于缺氧保存状态,在高温有雨空气却不流通的环境里呈现木乃伊湿尸化,简单形容就是脏器及肌肉液化而表皮黑化,这样的遗体保存情况在我们之前发掘过的遗体中还从未遇到过。

刑警进行初步检查后排除非灾死亡原因,并通过社区联系了该栋房屋的户主,随后又通过户主联系到其家人,遇难者的一个女儿在一小时后赶到。

遗体为65岁老年女性,在户主家当保姆,家住绵远镇,非本地常住人口,地震发生后户主多次回废墟里寻找其下落而不得,判断老人可能自行逃生回老家去了,之后户主被集中安置到帐篷区也就没再回到原住地。老人的家属曾到当地寻找过但也没有找到,在通信联络中断无法联系雇主的情况下又认为可能被政府集中收容安置了,离开时甚至还带走了老人平时用度的一些物品。于是这位来自外地的老人由于各方信息无法有效对接,就这么孤零零的被掩埋在废墟里长达43天,直到邻居闻到异味才被发现。

因为尸身呈现的特殊状态:尸体外观骷髅化,眼窝、腹腔塌陷,肌肉严重萎缩,表皮脱水碳化呈黑紫色粘连在骨殖上,移动时胸腹部组织液从创口处渗出。这些尸体的解剖学特征对于没有心理准备的人而言确实不宜观瞻,于是原来围观的周围居民在法医到达后便纷纷离开,我和迫炮连张指导员则作为目击证人留在现场配合取证。

在整个现场勘验过程中让我感到难受的是,就连死者的亲女儿也只远远看了一眼就也不敢再往前,刑警请家属确认身份时最终是靠一串老人身上的钥匙确定的。女儿看着警察送过来的钥匙也只看了一眼就喊着“是她,是她”然后躲到倒塌的院门外。

从老人的遗体被挖出到盖上白布运走一直就只由警察和我们官兵来处置。因为考虑到疫病传播因素,震后的大量遗体处置主要是深埋或集中火化,但绵竹当地的殡仪馆震后无法运转,所以这位老人的遗体由刑警拍照后既迅速送往德阳市殡仪馆火化,每想到这位可怜的老人到走也没有亲人近前送上一程心里很是五味杂陈。

03

当兵的一方面有政治信仰,再一个也是阳气重,一进震区每天都看着各种状态的遗体,身心早就慢慢适应了突发状况。在那天的经历之前我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不相信什么鬼怪灵魂,但相信能量的存在。那天天气闷热,因为挖掘点位于城中建筑密集处也几乎无风,我们穿着分体防化服装进行消毒作业全身都是湿透的,但老人遗体被从废墟里抬出的时刻,裤管子突然一阵由下而上的风瞬间腾起。

我始终觉得这应该只是凑巧的错觉,可离开现场后同去的战友竟主动和我谈起一样怪异的感受,对那阵自下而上的气流的形容竟然出奇的一致。我的理解,那真的像是被束缚的灵魂最终解脱,除此以外我们也找不到其它缘由,也许我们对超自然而无法解释的事务还是应当心存敬畏吧。

在那天的经历后我多次梦到当时场景,并不是觉得恐怖,而是觉得心痛,回家后很久还是会陷入到复杂纠结的情绪里,那天的情况我也从没有再和旁人谈起。2010年开始到军务部门工作后,经常性的处理军人亡故的善后工作,往往和死者有非常近距离的接触,内心也变得麻木亦或坚强,但即便今天回想起来,震区经历的许多情境仍会在内心激起波澜。

04

在发现老人遗体后没几天,空降兵部队又在附近区域发现了一具半卡在坍塌的楼房楼层间的遗体,但几经努力也许是难度太大也最终放弃。那栋楼房的位置比较特殊,位于一个类似停车场四周被院墙围砌的空旷地域的角落里,又是一个容易被忽略的地点。

我还是和张指导员一起去勘察的地形,说实话那时候还是太年轻了,什么都不知道怕,心想着空降兵部队做不到的事我们试试看能不能做到。进入楼房前有一道类似单元门的带锁铁门,进去后是一个回廊式带窗户的过道,遗体的位置位于回廊末端窗户向上望去的四楼三楼之间,在窗口处能看到暴露在外已经高度脱水腐烂的部分肢体,我们看到窗口放了很多副墨镜和手套之类,当时还说空降兵真是豪,好端端的东西就这么扔在这里,却并未引起什么警觉。

可就在我们两人聚精会神绘制楼房结构图,商量挖掘方案和进出路线时,身处的周遭突然开始剧烈晃动起来,我两异口同声地喊“余震”,然后撒腿就跑,结果这个张指导员居然跑出去后还把先前提到的单元门顺手一关,头也不回的跑到了空旷地里,把我直接就给关在了回廊里。

在多年后战友聚会时这事一直是酒桌上的笑料,张指导员一定是出门习惯太好把单元门当作自家房门了。可那时候我却一点笑不出来,那是整个救灾期间我离死亡最近的一次,余震的几十秒时间里,身后的回廊里灰尘散土和碎砖以混杂的音响声不停落下,面前打不开的铁门钢板也嗡嗡颤抖,我脑海里却是静音状态,那种死亡将至的窒息感原来会让人头脑一片空白。

后来,我们知道那场余震是5.12主震发生后间隔时间内最大的一次余震,也知道那些墨镜留在那里的原因也许正是楼房已经结构严重受损,空降兵们是一声令下紧急撤离的。这次经历之后我真正认识到有的遗体我们即便看得到也无法尽数收敛,我能在张指导员的连连道歉声中最终被活着放出来而不是成为烈士实在是命运眷顾。

05

到集团军抗震救灾指挥部编写集团军部队抗震救灾志时和前辈潘勇师兄聊了很久,概略了解了当时整个部队在不同地域救灾的情况。

在北川、清川、汉旺那些整体被崩塌山体掩埋的建筑里,那些整个地表移动滑入江水的区域,其实很难进行清理和搜寻。就拿开头那位在超市里被埋了三十天的幸存者来说,那个超市的结构是钢骨架加彩钢瓦的基础结构而且是单层,幸存者所处的库区是超市里比较坚固又相对独立的区域,即便被困也位于地形浅表,而且还有大量供给保证生存所以才有获救机会。但像这样的幸运者实在少之又少,我相信许多地震发生后依然活着的幸存者一定坚持了更长的时间,但由于掩埋太深太隐蔽,或者就是几乎没有营救可能,最终便只能永远列入到失踪名单中。

我会常常通感似的陷入到一种情绪里,想象那些活了很久最终却在等待中死去的遇难者的痛苦感受,这种情绪造成的心理阴影更是影响了我很长时间。

在当时那种情况下,活着的人还等着安置,各地援建的板房定居点正在陆续动工,由于生命探测仪器等特殊设备只掌握在极少数几支专业救援队手中,搜救犬有时也很难区分掩埋着的是人还是动物,当一片废墟被判断没有发现生命信号后只能被快速清理,很难说在那些被仓促推倒的巨大废墟体里是否还有失踪者的遗体甚至活着的人存在,特别在看过韩国电影《隧道》之后这样的想法就更为强烈。

写到这里,内心忐忑,当时环境的诸多遗憾实在力不从心,只能再次默哀告慰亡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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