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安咖啡（连载8）

八

罗婉芹老师听到了客厅里那一声闷响，难道是老伴跌倒了？这响声明显比以往摔倒时的声音要大，善良的女教师还没来得及多想，背后便有一股气浪撞击着她，让她几乎站立不稳。她并没有预感到什么，她甚至觉得是阳台的窗户被风刮开了，她看了一眼咖啡壶底下的炉火，那青蓝的火苗正安静的发着光。她回头看看灶台底下的柜门，里面的那颗脑袋还在叮叮咣咣的敲打着，“老头子！”罗老师那患了风湿的腰依然能够优雅的转动，客厅的门大开着。小个子维修工从里面冲了出来，瞬间便到了眼前。女教师的微笑有些疑惑但依然没有看出什么名堂来。小个子在女教师的眼前刹住了车，他举起了锤子，一滴粘稠的液体不偏不倚的打在了女教师的眉心上，也惊扰了女教师那慈祥的微笑，虽然那微笑还在继续。终于善良的女教师发现了端倪，她看见小个子维修工灰色的眼睛里的那一片炸裂的灯泡，那些飞溅的碎片已生成了两个恶鬼，青面獠牙，吐着鲜红的舌头。

在她的头顶，那枚高举的锤子正在不断的加速下坠，带着风声，竟鬼哭狼嚎；滴着鲜血，竟杀人不眨眼。就在锤子触及头皮的瞬间，罗婉芹的微笑依然没有凝固，她完成了一生当中最美的也是最后一次微笑。她慢慢的，甚至还优雅的转动了一下腰身。仰面朝天，她的头重重的磕在了地上，但她依然保持了一个安睡的姿态。女教师那双早已习惯了微笑的双眼凝视着眼前这个生有灰眼睛的小个子，就像当年凝视那些做错了事情的小孩子一样，那微笑很纯净，看不出她生气，就像当年孩子们背后说的那样，也许罗老师生来就是笑的，压根就不会生气。

董建愣在那里，沾着鲜血的锤子从手里滑落在地。良久，他不敢俯身去翻老太太的衣兜，他更不敢正视女教师依然微笑的双眼，他甚至隐约感到老太太的眼睛里正喷射着两团鲜红的火焰，那火焰正在灼烧着自己，他感到浑身肌肉的灼痛，似乎自己就要被烧成焦黑的小鬼。董建竟看见阎王爷拿着生死薄飘到眼前，和电影里的一模一样，阎王爷手里的判官笔在自己的脸上打了两道鲜红的X。惊悚的董建倒吸了一口凉气，扔了锤子的手开始不停的颤抖，两股寒气从脚底不断上涌。这样的局面也许他预想了百遍千遍，但当一切都变成现实的时候，他还是被吓了个半死。他不后悔，也不知道该如何后悔。

被从柜门里拉出来的脑袋挂满了灰嘟噜，这个脑袋绝望的瘫坐在地上，一双羊眼里泪水已决了堤，刀条子脸上的浮灰已变成了咸涩发苦的泥，“杀人了？杀人啦！为什么会是这样？为什么？”宝子咆哮着爬起来，踉踉跄跄的冲过去抓住了董建的脖领子，两个天蓝色工作服的脊背都透着汗渍，两个假冒的维修工此刻都汗出如浆。“怎么办？我们该怎么办？”沁满汗珠子的鼻尖顶着同样沁满汗珠子的鼻尖。

董建一把推开宝子，随手一个响亮的耳光扇在那张花脸上“去你妈的！再嚎丧小心我弄死你！要不是你多嘴告诉我采购员的钱包，我能下决心干吗？你他妈怪我，不是为了给你整钱娶媳妇，我能吗？”董建瞪着对灰色的眼珠子，发疯似的从客厅的沙发上抓起一叠钱摔在眼前那张惊愕的花脸上。粉红的百元大钞像雪花一样从空中飘落竟铺了一地。董建恶狠狠的抓住宝子的衣领“你他妈给我听着”，宝子的身体摇摇欲坠，就像一根刚刚煮熟了的挂面，整个人瘫软下来。董建抓着脖领子一把将宝子顶在墙角“这里没有人认识咱，咱俩只要偷摸的离开这里就他妈安全了，知道吗？傻子！给我像个人似的振作起来！”宝子回过神来，那根煮熟了的挂面突然又像是被扔进了冷柜，宝子身体僵直“我们得赶紧跑！”“我们不能一起跑，那样目标太大知道吗？你先出门然后打车去哈尔滨，多少钱无所谓，到了哈尔滨就坐火车回家，我们俩以后不要联系了，等过了几年之后见面再说，现在千万别联系了，知道吗！”宝子紧咬下嘴唇，虽然他并不完全明白大侄子说话的意思，但此刻宝子的脑子里除了跑路还是跑路，宝子使劲的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分赃完全是由董建一个人完成的，严格的说并不算分赃，因为宝子根本就没见到什么脏，不过大侄子的慷慨还是让宝子有些震惊，甚至忘却了刚刚的恐惧。一根足有十五六克的麻花劲的黄金项链还有七千元人民币就这样稀里糊涂的归了宝子，算是董建对宝子的奖赏或是帮忙费，总之此刻宝子已经无心去多想。

两个人来不及缓神，慌乱的换好了衣服，各自摸了又摸先前还是干瘪此刻已经饱满、梆硬的挎兜，做好了出门前的一切准备。门外突然响起了敲门声，那声音不算大但却有些急促。宝子浑身颤抖，就要瘫软下来，刚刚被冻硬了的那根面条似乎就要开始融化，嘴巴里的那些参差的蛀牙也发出了咯吱咯吱的撞击声。董建一把将摇摇欲坠的宝子堆在墙上，他胡乱的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子，把腰里的那把沾了血的锤子重新攥在手里。两个人屏住了呼吸，回头看了看地板上安睡的两个老人。“在家吗罗老师，刚才有两个热力公司的维修工来了没？3号楼老王家也想让他们去给看看”胖嫂的声音在楼道里回荡，很响亮也很实在，“姨，回家等着吧，我们再有半个小时通完管道就过去了，3号楼老王家对不？”董建敲了两声靠门的暖气管子，“3号楼5单元401啊，你们快点！”“回家等着吧姨，我们保证完事就去老王家！”胖嫂的脚步声越来越小，隔着窗户看见她出了单元门向楼群里拐去。

董建打开房门把宝子推了出去，宝子就像是听到发令枪响的百米运动员，他飞一般的向楼下跑去，上衣口袋里的麻花劲项链不断的隔着兜布拍打着宝子的胸脯子。一分钟之后，甚至更短，宝子便消失在了董建灰色的眼睛里。他闪过楼角，穿过高大的回廊，飞跨过长满扫帚梅的花坛，他终于跑上了延川大街。

董建坐回到了方厅的橡木椅子上，他点了一支烟，脑袋里还是宝子刚刚失魂落魄的背影，他隐隐的有种不详的预感，灰色的小眼睛里此刻有些晦暗，两眉之间拧成了“川”字，难道这一次自己又用错了人？烟雾在方厅里弥漫，劣质的烟草制造了令小个子麻木的愉悦，它甚至掩盖了浓烈的血腥味。从阳台照进来的光让那些飘动的烟雾流淌的更加畅快，董建的灰脸在那些包裹的烟雾里若隐若现，一会青一会白。借助香烟的刺激，董建缓了缓神，他再次记起他那个做了晚清秀才的太爷爷的一句话，只要没人砍你的头你就好好的活着，只要你没掉脑袋，你就没啥可害怕的，赢的机会总是有的。董建在眼前的这些灰色的烟雾里，终于看到了自己那长了白胡子的太爷爷，太爷爷并不说话，只是捋着白胡子冲着重孙子笑…...董建捏灭了烟屁股，他咬着满口的四环素牙自言自语，只要宝子能跑出江城，太爷爷就能保佑他赢下这一票，董建的嘴角突然抽搐了一下，似笑非笑。

小个子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小叔已经跑了有十分钟，他不再像先前那么慌乱，他甚至还粗略的检查了一圈房间，两个老人红润的面色似乎他们只是在安睡，这让小个子维修工有些侥幸，好像他们并不记恨他，情况也许并没有自己想的那么糟糕。董建把换下来的衣服、工具袋还有那把沾着鲜血的锤子塞进了蛇皮袋。他不紧不慢的打开房门，他把蛇皮袋子毫不犹豫的扔进了垃圾道，夹克衫的衣领被竖了起来，即使那衣领仅仅遮住了半截黑不溜秋的脖子。小个子叼着烟卷拐出了单元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