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成家的闺女
二十多年前，我还没成家。是我妈妈的女儿，还不是我女儿的妈，无忧无虑，酷爱文艺。
有一次参加机关党委组织的文艺汇演，离着正式演出还有些日子，就开始节食减肥，想把自己塞进一件比平时小一码的黑色礼服。我妈很难理解这种对舞台的渴望，她说演戏的是疯子，看戏的是傻子，我说对，不疯魔不成活儿。
有一次我们路过一家店铺，恰好开业庆典，搭着简易舞台有人在唱歌，我说，你要不把我从轻音乐团拉回来念书，也许我也这样跟着大篷车到处演出呢。我妈不屑地说：哼！你是堂堂正正行政干部，那样扭来扭去的不是我闺女。可我生来就是不喜欢平平无奇默默无闻，每一次演出都很投入，无论准备演出服，还是闪亮登场，落幕后的回味，都无比兴奋，觉得每一次演员身份的融入，都是对平淡生活的逃离。
演出时候场的时候，我妈来看我演出。刚坐了一会，一看节目单还在后半场，就起身要回家做家务。我噘着嘴巴道:活计啥时候不能做，我又不天天演出，这么会儿都不等。然后一边咕哝，一边从侧门送妈妈走出大厅。到了礼堂外面我说：你一点不感兴趣吗？确定不听我唱歌吗？我妈说，平时不是经常听吗？
我原本就比我妈高一头，看我妈就完全是居高临下的感觉，我嗔怪地说，你就知道做家务干活过日子，难道除了洗衣刷碗就不能有点文化娱乐吗？在家哼几句能和正式演出比吗？
妈妈应付着点点头，让我快回去，我原地站在那，看着她朝大门走，忽然又停下来，顺手捡起了一个地上的饮料瓶子。这让我很上火，压低声音喊：嗨！还作势要追过去，被我大声一喝，我妈手足无措，又想快走几步，又怕我追，就转过身看着我，猫下腰，慌忙把空饮料瓶小心翼翼的咣当扔在我前面。那情景，仿佛我追讨的，不是空饮料瓶，而是一根狗骨头。
妈妈慌乱的样子把我逗乐了，后来回到家模仿她动作，娘倆笑作一团，我妈说，你就是个狗，说咬就咬。
以前我就曾嘱咐我妈，不许在外面捡饮料瓶，不卫生不安全也不体面，在那种场合下我妈难道不应该特别热心特别自豪看我演出吗？偏偏急着回去还顺手捡个空瓶子……
不能看演出已经很让我失望了，还要当着我的面捡个破瓶子，于是我从穷人思维讲到阶级固化，阐述捡瓶子这件事意义之广泛，影响之深远。最后还感慨道：妈，你要是歌唱家多好，有个歌唱家的妈妈，助力我从事歌唱艺术，远离现在平庸无趣的生活。妈妈一面忙着自己的手里的活儿，一脸不屑一顾：哈！人家歌唱家可没空生你。
我说，妈妈，您是医生，咱家又不差这几个钢镚，再说你还有一个身份，就是我们的母亲，孩子们都在机关有体面的工作，捡瓶子让我们没面子，不照顾我们的感受也是一种自私，我妈撇嘴说，捡瓶子有啥没面子的，环保又能节省能源，我又不特意捡，就是顺手捡，下回我捡瓶子的时候就告诉看到的人，我不是你的妈。
妈妈一直不理解我为什么对捡瓶子这么耿耿于怀，更不明白我追求的体面咋那么就跟饮料瓶子不共戴天。
时光荏苒，我也有了上高中的女儿，然后两代人的认知永远参差。我早早给她报名了舞蹈班，围棋班，钢琴班……我以为她会和我一样，喜欢掌声与赞美，渴望万众瞩目，希望光彩照人的过风生水起的日子。于是我创造了很多的登台机会，精心购置礼服，打磨她的才艺作品，创造机会让她感受舞台上被万众瞩目的优越和快乐。渐渐发现我女儿不但志不在此，还社恐。做事低调不爱表现，深藏功与名。
孩子是独立的个体，并不会按照长辈的设计规划发展——她喜欢写作，只是风格有些不走寻常路；她也喜欢音乐，前瞻得令人一言难尽；她也爱看书，当然我的荐书是一律不看的，而且理解角度和思维方式都不在一个维度，甚至对自己未来的规划，都是我完全陌生的领域……我为亲子教育所做的一切努力都聊胜于无。迄今为止，孩子所有优秀的闪光点，好像都源自“无为而治”。不过后来转念一想，当初我妈让我跟她一样学医，我不是也立志决不上贼船，但妈妈还是引我为傲吗？
父母总是喜欢给孩子一些忠告的，于是我语重心长的说，孩子，你要知道，宇宙的尽头是考编。以后读大学考研考编都要未雨绸缪。女儿说我可能不会进入体制，因为既不喜欢从政，也不想朝九晚五，潜水摸鱼。真正有才华有本事的人，不需要体制加持的安全感，也能生活的闲适自在。
我着急了，说你看疫情期间人们不都意识到体制内的优越了吗？中产阶级最不喜欢的就是不确定性，只有攥在手里的细水长流的稳定，才是我们的定海神针。
女儿笑道：我了解的一位画画的太太（圈内对画画很牛的人的敬称），她平时到处旅游，创作写生画自己喜欢的画，自在潇洒。账户没钱了，就接几单赚米，有了钱封笔继续游历。自在的身心，自由的灵魂。你听说过王昱珩吗?
我说，听说过，清华毕业放弃事业单位，一度捡饮料瓶度日。对，你知道他为什么宁可捡饮料瓶，也不愿意打卡上班吗？我说，恃才放旷。是的，有才咱不慌。即使捡饮料瓶子，但拥有自己支配的无上自由。妈妈你不要给捡瓶子贴标签，认为捡瓶子是阶层下移，是底层思维，真没那么多象征意义，就是醉心艺术的人，有一天忽然发现没有买面包的钱，就随手捡几个换钱而已，很自然无关贵贱。我愕然望着她说，你也会捡瓶子吗？女儿说，至少我不排斥。
怪不得我劝我妈别留纸盒饮料瓶，我女儿都会向着姥姥说话，说这是人家的快乐，你无权干涉。原来孩子对捡饮料瓶子的认知并不肤浅。捡饮料瓶子这件事与三代人不同理念的认知已经负负得正，形成闭环。好吧，是我狭隘了，草率了。
看着我被打败的神情，女儿说，不必多虑了，有人说，把全世界的孕妇召集起来站在一排，她们的腹中的胎儿都是头朝下的，仿佛就是要颠覆天地与世界为敌，但是当他们出生后，世界的重力又会把他们掰正……
2023年6月7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