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奖作家笔下的倔老头
有人说莫言的《大风》和海明威的《老人与海》相媲美,我实在无法苟同。虽然,两位作家都是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文字水平都很高。两篇作品中都有一个老人,都在为一个目标而奋力抗争,两篇也都还有一个陪衬的孩子。然而怎么读都仍是大相径庭。
两篇情节看似类同,《老人与海》中的圣地亚哥在捕到一条大鱼后,遇到多条鲨鱼的袭击,他战败了鲨鱼,拖着一副大鱼的骨架回家了。《大风》中的爷爷在割了一车子草之后,遇到了大风的袭击,他保持着推车的姿势毫不放松,等大风过去,车上只剩一根草了。
虽然故事情节有相似之处,但是海明威笔下的圣地亚哥给人的印象是个硬汉形象,这同海明威其他作品中的硬汉一样,只是他上了年纪。但是莫言笔下的爷爷怎么想都觉得他只是个奇怪的倔老头。
怪在何处呢?因为作者说爷爷“人极慈祥,对我很疼爱”,可是大风来的时候,他给“我”的唯一指令是“使劲拉车吧,孩子”,他丝毫也没有想到大风会给孩子带来危险而有意识地去保护孩子。果然拉车的绳子断了,孩子被吹“翻到河堤半腰上”,幸好他自己抓住草墩把自己固定住了。而爷爷从始至终就只是双手攥着车把,和风抗争。在风把爷爷吹得连连倒退的时候,又是“我”急中生智,扑到小车上,帮助爷爷稳下来。
我可以理解钓到一条大鱼的不容易因而让人倍加珍视的心情,我不能理解到处都是的野草有什么稀罕之处;我可以理解年轻时就斗败鲨鱼有着丰富斗鲨经验的老人不服老的情怀,我不能理解一场大风有什么可较量的,就算斗得过那场大风,那龙卷风呢?海啸呢?地震呢?火山爆发呢?它们都是自然,斗得过一个却不能斗得过所有。为一些不起眼的东西,跟一些不长眼的东西较量,不是倔是什么?难道生命不比这些无意义的斗争更重要吗?
我能理解老人把骨架带回来并不是出于傲骄,因为上面还有可用的部分,所以老人嘱咐孩子“别忘了跟佩德里科说那鱼头给他了”,但我想不通去世前的爷爷自己跑到野地里去弄一根草回来有啥象征意义。老人钓鱼是出于爱,他爱那条大鱼,钓到它并跟它周旋好久,杀死它还要捍卫它,也都是出于爱。那是他的工作,他的使命,他的内心的声音。海明威的小说读下来只有敬畏,因为浑然一体,有情有理。而莫言的这篇就不敢恭维了,爷爷确实是干活的好把式,可我实在看不出他对于野草有什么独特的热爱。如果仅是珍惜一天的劳动成果,那么还不如在大风来临时把车翻倒,把草压在身下,这样保留下来的劳动成果会更多。
但是莫言一定不会这么做的。小说中的人物需要不寻常的事件来保证情节的可读性,只是这篇有点无厘头了,但无厘头的东西在莫言的众多作品里,并不稀奇。这也并不能说明莫言就写得不好,有人评论说他的作品是“江河横溢和泥沙俱下”,是“叙述的极限”,我觉得非常中肯。他的作品太多了,在此并不想评论其他作品,单说《大风》。
即便是有这样无厘头的人物和情节——保不准这篇就是想模仿《老人与海》的,只是弄巧成拙了——作者依然展示出他对于生活的细致观察和体验。在莫言笔下,你会觉得生活就是活生生的。他的描写就像“车上没收拾干净的一根草梗会落在辐条之间,草梗轻轻地拨弄着车辐条,发出很细微的‘劈劈劈劈,叮叮叮叮’的响声”那样抓挠着你的心。
天变得像水一样,无色,透明。后来太阳一下子弹出来,还是没有光线,也不耀眼,很大的椭圆形。这时候能看到它很快地往上爬,爬着爬着,像拉了一下开关似的,万道红光突然射出来,照亮了天,照亮了地,天地间顿时十分辉煌,草叶子的露珠像珍珠一样闪烁着。河面上躺着一根金色的光柱,一个拉长了的太阳。我们走到哪儿,光柱就退到哪儿。
我不知道有多少人观察过日出时的样子,可是真的就像他写的那样,太阳就像“拉了一下开关似的”,射出万道光芒。读他的文字,我感觉就像自己走在清晨的田野间,鞋子和裤腿都被露水打湿了,鞋头还粘着草叶,身上是凉的,直到太阳出来,暖暖地抚摸着我的脸。
我昕不到什么声音,只感到有两个大巴掌在使劲扇着耳门子,鼓膜嗡嗡地响。风托着我的肚子,像要把我扔出去。堤下的庄稼像接到命令的士兵,一齐倒伏下去。河里的水飞起来,红翅膀的鲤鱼像一道道闪电在空中飞。
我虽然没有见过这样的大风,可是这样的描写就是莫名感觉很真实很生动,因为太形象了。尤其是鲤鱼像红色的闪电,那该是多么奇幻美妙的场景。
还有大风来临前,“河堤下的庄稼叶子忽然动起来了,但没有声音。河里也有平滑的波浪涌起,同样没有响声。很高很远的地方似乎传来了世上没有的声音,跟着这声音而来的是天地之间变成紫色,还有扑鼻的干草气息,野蒿子的苦味和野菊花幽幽的药香。”我虽然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场景,可是我真的见过那些没有声音的响动,还有那些气味。有时走在路上,一种气味就足以让我陷入一种记忆中的场景,莫言实在太生活!!
王安忆说《大风》最该被选入教科书,考虑到人物和情节,这话我不敢苟同。于是找到她的原话,原来她正是说“小说里大量的环境描写,实在太经典了”,这我就放心了。其实我们最该教会孩子的不是表面上的环境描写,而是如何观察生活,体会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