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疚多年，我终于敢提起您
自从奶奶过世后，我基本没怎么提过她。也就是从那时开始，我才知道有些痛，是不能提也不能想的。当时间的魔术之手不断的抚平心头伤痛后的今天，我才敢去回忆。才能用平静的语气，不用一说就掉泪的情绪去写一写。
由于父亲结婚晚，等我懂事后，奶奶已经六十多岁。也就是说，从我认识她开始，就是个老太太了。
奶奶很矮小，也很单薄。生了几个小孩，因贫病饥饿等原因，他们都相继离去，最终只剩下了父亲与叔叔。
我无从知晓失去那些儿女后奶奶的悲痛，她很少提及。但奶奶是个很开朗糊涂的人，每天裂嘴笑着，让人以为她不知人间疾苦。
她总是自言自语自己笑，边干活边说，有时坐在门口对着空气说。不知道的以为她神经有问题，其实不过是一种发泄。
她吃了那个年代背景产生的所有苦。童养媳、饥饿、劳作、丧儿……
她娘家其实非常有钱，但她的父亲对于女儿的生死存亡却并不重视。奶奶八岁那年，就被我太爷爷巧舌如簧从她父亲处娶到家来给大儿子，也就是我爷爷当了童养媳。
八岁的奶奶什么也不懂，就这样成了爷爷的妻子。爷爷家不富裕，但也不穷，因太爷爷是个挺厉害的角色，养家糊口一点问题也没有。
太爷爷去世后，爷爷就只会守在家里，赚钱养家的事，一样也不会干。唯一能干的就是把房顶上的瓦片揭了卖钱，把房梁，楼板什么的全卸了卖掉。
奶奶只会笑笑，她连骂人也不擅长。经常饿肚子，大冬天一家人冻得瑟瑟发抖，连件像样的衣也没有，更别说棉袄了。
实在没吃的了，就挑俩箩筐，厚着脸皮回娘家。带着两个儿子去住上十天半个月，吃得满嘴流油，再挑上她妈妈给装好的满满一担回来。
父亲每每说起他外公家的生活，都要咂嘴。说他家沿街十几个铺面，生意做得非常好。因为太有钱了，自己还发行过货币。沿河的木质楼房底层，全是一坛坛好吃的。那些打山打鱼的人，把野味甲鱼往柜上一扔就走了，也不管他外公要不要，反正过几天就来结账收钱。
现在经过那排楼房，父亲还会指给我看:那一排以前都是我外公家的房子。
现在当然不是了，早被奶奶妹妹的儿子继承了去，然后被卖了或是政府收了。
当年父亲的外公，只有一个儿子两个女儿，结果儿子在女儿还没出世就去世了，留下一个遗腹女。女孩是不能继承家业的。
他外公便想让奶奶把父亲或叔叔过继一个给他，好把家业顶起来。可爷爷奶奶舍不得，觉得过继了就不是自己儿子了，就随父亲的外公姓了。这万万不行！
于是奶奶的妹妹便过继了一个儿子回去，后来继承了所有产业。等外公一过世，便又改了姓，回到亲生父母身边。
为这事，奶奶总是骂她妹妹阴险狡诈，不愿与她往来。我对这个姨奶奶没印象，只见过一回，后来她也不来了。听说全家都在市里当高干，那个过继了一次的儿子还是我们市的市长。
奶奶跟我爷爷就这样清贫地过到四五十岁，常常吃了上顿没下顿。借米的活专门由她去，爷爷只会低着头坐在家里。
奶奶先站在人家门口不出声，再是帮人洗衣服扫地干家务，直到人家主动问她:是不是有什么事？她才敢说借米。
父亲说，很少看到家里有余粮，常常饿得睡不着。但奶奶总是千方百计弄些吃的给他们填肚子。连河里别人丢弃的死猪，她也捡回来深加工。割下能吃的部分，熬成香香的肉汤，非逼儿子们吃下去。因为吃饱身体才好！
叔叔长年在外游历，很少回家。有一年在路边见到一个弃婴，正被蚊虫叮咬，围观的人都没有要抱回去的意思，他便抱了回来养。其后的几年，七十多岁的奶奶便充当了实际抚养人。
她磨米粉喂小孩，慢吞吞佝偻着背把屎把尿。小孩常常因为想吃又吃不到而尖声大哭，一哭就是几小时。奶奶便怒气冲冲开始骂叔叔，骂完又开始收拾小孩的东西，喂她吃的。一老一小可怜兮兮地过着。
奶奶是很不会说话的人，属于三句话之内，一定能把人说跳的。但我认为她并没有什么恶意，她是很善良的。自己没饭吃，也要给过路乞丐一碗饭。
母亲与奶奶之间，便因奶奶没照顾过我们，又因三番五次说错话，有着典型的婆媳问题，我被禁止去奶奶家。有时实在看不过去，去帮帮忙，都像做贼一样，生怕被我妈发现，又要说我白眼狼了。
我那时也小，明知这样不对，可也无法反抗。就算同情奶奶，也只能是有好吃的偷偷塞一点给她。七十多岁的奶奶挑不动水，我就在去给自家挑水时，用飞奔的方法先给她挑一担，再跑去给自家挑。有时因为时间过长，精明的母亲就会知道我又给奶奶挑水了，又是一番忆苦骂人，说我奶奶对她有多过分！
奶奶一直过得不富裕，总是很贫苦。八十岁还在照顾叔叔抱回来的小妹妹。
我长大能赚钱了，就背着母亲会塞些钱给她，给她买衣服买零食。她开心得不得了，逢人就说我好。但其实真的给得很少很少，至少不是我理想的给予。我还叮嘱她不要出去说，怕母亲听到又起风波。
我不知道母亲与她之间到底有什么血海深仇，但在我心里，她就是奶奶。
是那个在母亲找不到我们，大发脾气时，偷偷出来通风报信的人;是那个下雨天，背着母亲把我们拽到她屋里烤干鞋子再回家，免于挨打的人;那个虔诚地相信观世音菩萨，每祭必求她保我们平安的人;是那个端着她认为好吃的，非让我们吃的人;是父亲的妈妈我的奶奶的老人。
我一直觉得她很可怜。年少吃苦直到年老，她没过一天好日子。
最让我心痛与内疚到多年不愿提起她，说起就想哭，眼泪啪就掉了下来的是我后来对她的不耐烦。
我对她没了耐心，总是语气很不好地让她少说几句。有时知道她盼着我给钱，我就故意不给她。那时的我像个魔鬼！我一定深深地伤害了她，但她仍然不断说只有我才是最好的。
她越来越糊涂，总是无故说墙壁上有小孩，有稻草。大半夜非拉我去看，又说蚊帐上有人在演戏，红红绿绿，出出进进。常常说得我后背发凉，便气冲冲地大声说她。
她去世前几天，我还在怨她糊涂。那天天黑我才回家，看她房里黑灯瞎火，还以为她又出去瞎说去了。
过了半小时，还没亮灯。我才进去开灯，发现她倒在地上动弹不得，火上还在煎着油。
那一刻，我觉得魂飞魄散，所有愧疚涌上心来，刚才我还以为她去胡说八道了，还在怨她。
我拼命叫她抱她，她喉咙里发出咕咕的声音，表明她听得到。
当她在床上躺着时，她一直哼哼。我用手握住她，叫她，她会捏捏我的手。
医生来家里看了看，说不用去医了，八十多岁的人这一摔，医也是白医。如果实在要试试，就打点滴看看。
父亲与叔叔都同意这个方案。我不知道说什么，为什么八十多岁的人就不用医了，难道就这样等死？万一能医好呢？
前一天我去给她喂饭，她还能偶尔张下嘴。后面两天，她就不张嘴了，握住她的手，只是温热，也不回握我了。
我心里的痛没人知道，我甚至哭都哭不出来，像被什么堵住了。我很伤心，但也说不出来。一个人默默消化这些情绪。
我很后悔没对她好点，很后悔给她脸色看，很后悔故意不满足她，很后悔……
到今年，她去世快十五年了。我只在梦里见过她一次，脸色很红润，似乎还不错。
我一直没有提起过她，因为对她的内疚让我总是话没出口，泪先出来。
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不会那样对她。我会尽量保障她的生活，让她想说什么说什么。
我现在知道要珍惜眼下，珍惜眼前人。但仍会倔强地去伤害或舍弃狠狠伤害我的人。我不会轻易讨厌与恨一个人，但也不会随便原谅谁。即使时过境迁，也还记在心里。记恩也记仇，不是为了报复，而是引以为戒。
一心为我的人，就会成为我的软肋。奶奶不聪明，不会说话，但她绝对是一心为我。虽然她没为我做过什么大事，但小事也见人心。
这几年春节或清明，只要我在家，我都会像别人家的男孙一样，扛上鞭炮去她坟上拜拜她。让那震耳的声音代我告诉她:奶奶，我来看您了！您的孙女现在过得很好，您也要好好的！！
烟雾缭绕中，我的心一点点平静下来。奶奶，像您这么善良的人，您老早已羽化升仙了吧！
往期精彩:
《用一生想你》（下）
《红杏爬不墙头等》（上）
《疯子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