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车上》──比村上春树更多一点的孤独
确实,关于村上春树,滨口龙介其实已经说得够多了。早在《偶然与想像》那三个独立的短篇故事中,村上的幽灵便始终萦绕不去。无论是以写实的手法细细描述荒诞的情境,或者快速伸缩镜头,将「现实」敢曝为想像的场景,滨口龙介几乎是自觉地,对启动「村上式」叙事的一切伤害内核,给出了某种诗意的诠释:那就是,从后见之明的位置回观,个体遭遇的诸种「偶然」,其实,与「命运」并非如此截然可分。它有时是对创口的揭露,有时是世界的短路,有时亦能是灵光一现的救赎;但那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经由现实的、生活的回路所引发。
这大概便是为什么,《偶然与想像》必须以剧场的、甚至是B级片的夸张手法,来爆破故事自身所营建的日常。相较之下,作为一部明确定位为「改编自村上春树小说」的电影,《在车上》在风格上显然更节制、也更靠近滨口龙介自身一点。它描绘的不再只是村上小说里,那种「多年后仍会在我记忆里闪闪发光」的奇妙遭遇,而是遭遇之后的余生,仿佛再没有任何事情值得记忆的「活著」。
可以说,这两部电影其实分别站在了「村上春树」时间轴上的两端。《在车上》用了前四十多分钟,将〈Drive my car〉、〈雪哈拉莎德〉、〈木野〉等故事组合成一个属于「偶然与想像」的基模;在那之后,片头名单被打出,作为「后日谈」的正片才正要开始。其中,「村上春树」仅仅作为一个遥远的指涉,提示导演如何试图跨越至小说中,那些孤独、疏离,与世界隔绝的心灵的内面。
而真正帮助滨口龙介,以村上春树「跨越」村上春树的关键,其实是契诃夫。原著中,仅被用以标志主角演员身份的《凡尼亚舅舅》,成为了电影互文角色内在情感状态的核心文本。小说原本松散、自溺的私语,透过剧本的台词穿插,成为了对仗工整的叙事结构;也是透过《凡尼亚舅舅》的搬演,导演揭示了,语言乃是整部电影的症状。主角家福以多语剧场的形式导演《凡尼亚舅舅》,让不同国籍的演员操持不同的语言,在根本差异的平面上,对话著彼此对戏中角色、乃至整出戏的想像。正是在这几近不可能的翻译过程中,有些什么发生了──家福说,契诃夫的剧本,总是会把最真实的自我引出来。但更准确的说法应该是,那些「我」并不理解的语言,与「我」内心深处、连我都不知道的什么,产生了共鸣与震荡。
或许,这才是滨口龙介所理解,最纯粹、同时又比村上春树更多一点的孤独。在移动的车子里,周遭景象不断退后,高榇对著家福说,「无论是彼此应该多么了解的对象、多么相爱的对象,要完全窥见别人的内心,终究是不可能的事……如果希望能真正看清别人,只能深深地笔直凝视自己的内心。我是这样想的。」亦是在移动的过程中,家福听著妻子音生前留下的录音带,她以机械一般冰冷的腔调,吟诵《凡尼亚舅舅》中的台词:「人世间最悲哀的,莫过于不知道自己其实并不知情。」是这样的:如果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那么借由语言所发出的求救或告解,又如何可能穿透意义的边界,抵达其应去的地方?
所以,唯有先承认「我杀了妻子,而妳杀了自己的母亲」之后,家福与司机渡利,才可能抵达北海道不存在的小镇、小说虚构的「上十二泷町」,目睹伤害的遗绪与残骸;唯有承认自己早已「失去了失去」,家福才能够与契诃夫笔下的凡尼亚,达成某种程度的和解。在一片静寂的茫茫雪地上,家福说:「我想我应该是受伤了。」伤害以后的时间都成为剩余的。只是,那大概也是家福与渡利能够凭借以活下的最后一点什么。透过《凡尼亚舅舅》,家福终得以在戏剧里,想像一种保证「我们都要活下去」的弥赛亚。
这或许是整部电影最「温暖」,但也最不堪一击的时刻了。当前面花了那么久时间铺陈,关于伤痛与理解的种种隐喻(譬如纪念广岛原子弹爆炸的和平轴线,以及用以诠释角色索尼亚的手语),终于在最终收束为一个并非答案的答案里,一切的升华就不免显得有些轻易。此外,原著中没有出现的几名人物,包括李允儿(在片中使用手语)、珍妮丝‧张(台湾籍演员饰演,使用中文)等人,都在与《凡尼亚舅舅》互文的前提下,被压缩进某种机能性的位置,使对仗的严谨反倒成为某种做作。
最可惜的,则是冈田将生饰演的高榇。作为家福音生前最后的外遇对象,以及家福爱恨交织的师友,其可能的角色成长、深度与张力,却在末尾被蓄意杀人的意外所抹平。这样的安排只为了让家福能够再次面对那个真实的自己/凡尼亚,多少稀释了电影原先堆叠的情感与压抑。
不过说真的,电影至此,谁不希望能够给予人物多一点怜悯与善意呢?在《凡尼亚舅舅》终幕之后,滨口偏心地多给了渡利一些时间,让她在最后一个镜头,开著与家福相同款式、但属于自己的车子。车上且有她最爱的狗。视距拉远,光斜斜地映照在窗的边缘。沿著绵长的海岸线与公路,至少这次真的是她自身的旅程了。没有得以参照的文本,没有来自域外的声音,而就只是一个孤独、并且完整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