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被遗忘的房间

2019-10-20  本文已影响0人  影子旧址

阿托的名字,由来是她经常跟在大人身后,端送东西。婴儿时的她长得又黑又瘦,没人买,留在老婆子家中充当佣人。

瑾出生在一个夏天,暴雨来得突然而猛烈,暗绿色的云堆积在天边,云际电闪雷鸣。一个待产的妇人被抬进来。妇人被发现时正倒在门口,浑身湿透,血顺着她的大腿根,和着雨水,流成了个小血潭。老婆子收留她也是为了她的孩子。

阿托站在门口朝房里看,夏天的寒气顺着脚底板钻入骨头。里面几个帮忙的女人把产妇的身子围得严严实实,在空隙间,她看到了妇人面庞——一张因过度痛苦而趋于平和的脸,沾着不知是汗水还是雨水,在烛光下如钻石般闪耀着。她的头沉重地垂向一侧,满怀心事般地望着门外的泥地,没有一丝声响,只在女婴出世的那一声啼哭中,阿托看到一滴眼泪从她的脸庞滑落。

人们散后,阿托走到她的身边,发现妇人已经没了气息。

之所以印象深刻,是因为她从未见过自己的母亲,便在幻想中把那妇人的样貌当作自己的母亲。带着这样的念头,那个婴儿便是她的妹妹,阿托给她取名叫瑾,珍贵的宝石,只要瑾在身边,她就不再是孤儿。

可是瑾日渐白嫩可爱起来,这样好看的孩子十分受欢迎,老婆子已经开始联系卖家。于是一天,她看准了机会,带着瑾逃走了。

从老婆子那里出来,衣食没了保障。幸好阿托并不十分漂亮,可以扮成男孩给人当学徒,即使被人发现赶了出来,也可以换个镇子继续做。瑾七岁时,她们搬到了一间阁楼里。瑾在附近的裁缝店学缝纫,给衣服上绣花织花边,每晚还要在白绢手帕上描绘图案,好让阿托卖掉换钱,减轻一些负担。

可这平静的生活没持续太久。一天傍晚时刻,阿托在帮一户人家刷着地板上的油渍,忽然听到车马的铃声。她莫名地感到不安,于是停下手中的活仔细听那声音。寂静的空气中除了金色的尘土什么也没有,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晚上她回家时,瑾却不在家中。

阿托找了裁缝店,但得知店面关门之后瑾便离开了,她又找了几家邻居和瑾的伙伴,结果发现不止瑾,那天镇上一共失踪了三个孩子。

于是那车马的铃声成了她最悔恨的事。那时她若是出于好奇看了一眼,也许能看到瑾的身影,能够拦下马车把她救下来。但她没有,于是错过了瑾的行踪。

有人看到那马车向着西边走了,阿托凭着直觉认定瑾被带到了风息,所以卖掉了家里的东西,来到都城找瑾的下落。

熙府的房间多得就像是迷宫,走廊迂回曲折不知通往何处。她在空暇是总是避开人在府里摸索,企图找到一条秘密出去的路——她还要继续寻找瑾。可越是急迫,路径便越是错综复杂,最后她迷路了,跟着一条小小的木制回廊来到了一个从未见过的门。门背后是逼仄的楼梯,只容一人俯下身子往上走。老旧的木制楼梯,吱嘎作响,灰尘下落。梯子一直引导着她来到顶端的阁楼。阁楼上积了厚厚的灰尘,灰尘下是被人遗忘的杂物。这里寂静异常,以至于在她看到那个黑色身影时吓了一跳。

弗梧朝着一面对着窗户的墙壁,他发现身后的阿托时也吓着了。但很快,他认出了眼前人正是几天前那个蠢笨的女佣,随即不悦地质问阿托来这里做什么。

阿托不知道此时在这个阁楼里,文弱的少年会不会突然露出真面目。她如同接近猎物般小心移动,口中说着老爷想要找他问些事情,眼睛却很快地扫视周围。她看到,在他面对的墙上,刻着几个字,因年代久远而模糊不清,只留下了“水仙”、“湖翎”、“永远”几个意义不明的词。

“你说谎了,”弗梧说,“这里是我的秘密领地。”

阿托放心了,说出这样孩子气话的人不可能做出什么恶事。她实话实说道,她迷路了。

“你当然会迷路,连羽川都找不到这个地方,”弗梧带些骄傲又落寞地说,“这里的一切都被遗忘了,杂物以及墙上的誓言。每次我在这里时,我就希望我也被人忘记。”

这个有钱少爷想要在安逸的生活中,体验一种美满的悲伤,这是阿托想都不敢想的。她问弗梧原因。

弗梧现在心情正好,倾诉之后心情愈加,他说道:“在父亲眼中,哥哥要比我优秀得多,我是桂雀家那个不起眼的儿子,除了母亲和桉,所有人都是这么认为的。我所希望的不过是一次聚会中,人们把我围在中间,气氛欢快,有掌声有赞许。可一次都没有,那些赞誉都是羽川的。”

这个有钱人家的孩子最难过的事不过是父亲的一句重话,一点偏心。但阿托依旧表示了惋惜,必要时,她还会表现得善解人意。也许是这个狭小的阁楼把两人的距离拉近,她竟觉得自己可以向他求助,于是脱口而出:“我也有一个妹妹,今年九岁。她比我漂亮得多也聪明得多,人人都喜欢她。过去的几个瞬间我也为这事烦恼过。”

“那现在呢?”弗梧问。

“她不见了,我为了找她到风息来,可是怎么找也找不到她。”她啜泣了两声,小珍珠从眼睛里掉了出来。这哭中带了些假意,是为了博些同情从而求得帮助。从瑾失踪那天到她筹钱进风息,风餐露宿中她只是焦急担忧,就连杀过人后她也没被恐惧击败。现在在这个无人的小阁楼中,她得到了自由和观众,可以尽情地哭。

弗梧手足无措,只能递给她一块手帕,有些僵硬地拍拍她的后背,问道:“你的妹妹被带来了风息?”

阿托点点头。

出于一瞬间的感动,弗梧坚定地向她保证:“你放心,我一定会帮你找到她的。”这种小说中才有的贵族救助贫民少女的情节让他陡然生了英雄情怀。弗梧问过瑾的样貌,又一次向阿托保证。阿托这才收起了眼泪。

街道上传来清脆的马蹄声。阿托跟着弗梧一同下楼来到门厅,原来是桂雀夫人回来了。仆人们在门口列好迎接夫人。阿托看到鹂姑也在,便悄悄退到一处不起眼的小门旁边。

一个女人走了进来,穿着男式的衬衫和马裤,身量颀长,像个翩翩少年。美中不足是女人的灰蓝色眼睛,和弗梧的一模一样,大理石雕像的冰凉眼睛。

黑柏女人向来不惯于坐马车。从圣王殿一路,水仙骑着快马,只用了半天时间。她拥抱前来迎接她的弗梧,亲吻他的额头,抬眼却看到了盯着她的阿托。

“湖翎和羽川去哪了?”水仙问一旁的鹂姑。

一旁的鹂姑答道:“老爷在与家主们商讨政事,羽川少爷跟着去的,刚刚回来又出去了。”

“鹂苏,帮我准备沐浴吧,”水仙在鹂姑的陪伴下回到房间,随手解开固定金发的绑带,“那个小女佣是新来的吗?”

“是的,那孩子算是被羽川少爷在路上救下的,留在府上做点事。这孩子心思单纯,也很勤快。”

刚做好的栗子酥也被送了上来,水仙拿了一块放入嘴中,另一块递进鹂苏嘴中。

鹂姑帮她退下衣服,换上浴袍,问道:“您的意思是把那孩子赶走?”

水仙想起一路回来,路上看到无家可归的穷人。风息是个没有根的落脚点,一个孩子被赶出去会面临什么,她知道,但似乎不如以前在意了。她望着镜子中自己的映像,想起了她的姑妈,说道:“露蔷最喜欢我,说我和她很像,以前我还不信。”

在她还是个少女时,以为所有的严肃女人都是天生如此。那时候她指尖柔白,面颊粉嫩,新鲜得像颗水蜜桃,没有关于未来的烦恼。她经常独自骑马去最北边的松林,湖翎和两个姐姐给她从风息带回礼物,女仆人给她的领子上系上天鹅绒缎,而她自己还保守着一段秘密的爱恋。可现在生活只剩下害怕,掩在焦虑之下,让她也开始“端庄持重”起来。

每一年从圣王殿回来她都会想起许多陈年往事,心情也低落许多。

她定定神,向着镜子中的鹂姑说:“你觉得她好便留下吧,我相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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