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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死而生|十三号病房

2023-04-28  本文已影响0人  米兰的小铁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上帝之所以会设置死亡,是为了让人类珍惜在这最后期限之前的每一个人与每一秒钟。

医院是存在于人间的、可以令人们亲手触碰到的修罗道场,他身上庄严肃穆的白色之下,见证了多少灵魂的逝去与轮回。但他从不为新生命的诞生而欢呼,也不为旧生命的寂灭而悲怆,他只是默默扭动着时光两端的闸门,奔涌出一条,人生的歌。

“刘大爷,我们这边病房都住满了,只有……”

“什么?”刘跃进的声音充斥着沙哑的颗粒感。

小护士欲说不能,生怕刘大爷听到这话会闹起事情来,她脸憋得通红,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说下去。

“小同志,你说嘛。”刘大爷脸上绽放出憨厚的微笑。

小护士咬咬牙,心脏像被石头压沉下去一般,她此时脑中想好的道歉词汇足以编成一部辞典,心里一次又一次地做着“深呼吸”,做好了被劈头盖脸痛骂的准备。

“刘大爷,我们现在是还剩一个床位,但睡那个床的大爷,昨天刚刚去世……您,介意吗……”小护士战战兢兢地说道,声音止不住地颤抖着。

刘跃进并没有立刻回答,迎接小护士的是一阵堪比临刑前的沉默,她半眯住双眼,头低垂下去,五官揉成一团,眉头之间形成一个大大的“川”字,她的肠子几乎都要悔青了。

“没问题!”刘大爷爽快地说。

“刘大爷,您真是吓死我了!”

护士把刘跃进安置在轮椅上,缓缓地推向在全医院“臭名昭著”的十三号病房。不论是医生还是其他患者,都对那个病房有着统一的评价。——

“病是最难治的,人是最难管的!”

病房的门被推开的一刻,飘逸出来的烟味便肆无忌惮地钻入刘大爷的鼻腔之中,使他本不健康的肺部又犯起病来而咳嗽不止,伴随着烟味的还有久违的大笑声。先不说体验,就连看到这种纯粹的快乐,也不知道是几年之前了。

“张叔,病房不让抽烟!您能不能听句话!”护士气冲冲地喊到。

那盘着腿在床上乐呵呵抽烟的老头连忙碾灭手上的烟,极其自然地把烟盒塞到枕头底下,然后乖乖地躺在床上,伸手拉起被子,从脚底蒙到鼻子,只露出两双机灵的小眼睛。

“护士今天怎么来这么早?”老张心里纳闷。

护士习惯性地把烟盒从枕头下面掏出来,在老张眼前晃了晃,随即没收到口袋里。另外两个打着牌的老头也收起了自己放肆的笑,若无其事地磕起瓜子,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护士叹了口气,摇摇头,继续推着刘跃进到属于他的床位,刘大爷嘴里不停地道谢。安置和嘱咐好刘大爷后,她便也离开了。

刘跃进躺在软绵绵的病床上,周围的一切都是单调的白色,无聊的环境最能催生人的倦意,他也无心和其他病友们交谈,只是打了打招呼,随后侧过身来准备进入梦乡。

老张也侧过身来,和刘大爷脸对着脸。

刘大爷半眯着眼也看到了老张,显得十分尴尬,他准备换过另一侧睡,却被老张叫了回来。

“老哥老哥!”老张招呼着刘大爷,从床垫下面抽出一根烟来递给他。

刘大爷急忙摆手。“戒了,戒了,谢谢,谢谢。”

老张便自己悠哉悠哉地点了起来,对着刘大爷说到。

“老哥啊,这人生无常,进咱这病房的也没几天日子了,多享受享受,咱都苦了一辈子了!”老张边说边吐着烟圈。

刘大爷点点头。

老张越说越亢奋。“他妈的,老子抽了一辈子烟,最后得了个胃癌!”老张说完,便放声大笑起来。另外两个老头也哈哈大笑,刘大爷也没憋住,笑了出来。

“我给你介绍介绍这位啊。”老张下床,走向另外一个老人前面,那老人很高,眉毛几乎脱落殆尽,但仍然可以看出剑眉的形状,在眉毛之下是一双灯泡般的大眼睛,和老张墙缝似的眼搭配在一起来看有着别样的喜感,他的双腮凹陷地很深,显露着病痛的折磨。

那高个儿老人也害羞起来,不想让老张这张没把门的嘴介绍自己。刘大爷也渐渐被这帮老人的欢乐吸引过去,睡意早已被淡忘了。

“这是我们的大企业家,十八岁下海经商的主儿!”

“没有没有。”高个儿老人连忙推脱自谦。

刘大爷看着他,眼睛里多了几分敬意。

“喂,老哥,就这么个主儿,不抽烟,不喝酒,最后得他妈个肺癌!”病房里又是一阵哄堂大笑,刘大爷也跟着他们笑起来,这次的笑更加自然,高个儿老人笑得最欢。

“喂喂,你们二位一个当官一个做买卖,费心劳神得了病,我一个老农民你说让我得病干嘛!”另一个老人以调侃的语气抱怨到,那老人身材瘦小,像一直被削得笔直的铅笔,他的脸庞十分黝黑,布满了被太阳晒裂的伤痕,一双手掌十分粗糙,攀爬着鼓包状的茧子。

高个儿老人戳了戳瘦小老人的心窝,“那老天爷给了你个争气的儿子,那就得折磨你嘛!我儿子要能上北大,你让我再得个癌也愿意!”四人一起放声大笑起来。

“安静点!隔壁房又投诉了!多大的人了,跟小孩一样!”护士愤愤地推开门,竭力训斥四人。

看着他们四个安静地回到床上,护士这才离开。

“喂,老兄,你是什么病啊。”高个儿问。

刘大爷轻声回答,“淋巴癌,晚期咯。”

“来一根儿吧。”

刘大爷用两个指头熟练地夹起烟,老张细心地为他点上火,轻轻地吸吮一口,全身的神经好似剧烈地颤动着,这释怀的感觉一直传递到他颤抖的嘴唇。火星在半明半暗的病房中闪闪发光,与冷峻的白色做着无畏的对抗。

“子女在哪上班呢?”

“死了。”

众人沉默不语。

刘大爷又深吸一口烟,缓缓地倾诉着。

“我儿子八七年死的,都怪我啊,当初放任他去学什么哲学,最后把自己学糊涂了,学死了,学魔怔了!想不开,最后跳了。他跳了之后,我老伴扛不住,在床上一卧不起就是三年,中医西医都试过了,道士和尚都请过。嘿!就是查不出什么病,九零年十月二十七号,晚上七点,也走了。”

刘大爷又猛地吸了口烟。

“有儿无儿又有什么不一样呢?我们仨被儿子送到这地方,就再也没见过他们一面,明白的知道我们几个养了个儿子,不明白的还以为我们养了一辈子钞票呢!”老张也点上口烟。

“这人呐,终究是孤零零来,孤零零去,什么也带不走,什么也留不下。”高个儿感慨到。

“在死之前呐,人就得活得痛快!”瘦小老人说。

刘大爷点点头。

四人就这样抽着烟,打着牌,聊着天,天色渐晚,也都进入了睡梦之中。当刘大爷醒来时,发现病房里只剩下他一个人。正当他准备冲出去询问护士,其他三个人一起推门而入,与昨天不同的是,他们都戴上了一顶小帽子。

“你们去干嘛了?”

“化疗啊。”瘦小老人说。

“我们仨都是中期,得化疗。”老张哈哈大笑,刘大爷也笑起来,没想到自己是唯一一个晚期。

“看来我是先走的啊。”刘大爷感叹。

可最先走的不是刘大爷,而是老张。

乌云遮挡住清晨的太阳,向着大地泼洒烦人的雨水,空气中都弥漫着沉闷的气息,此时已是上午十点,除了仍趴在床上的老张,其余三人都从梦中苏醒过来。

“老张,起床了。”

“老张。”

“老张!”

众人凑上前去开玩笑晃醒他时,才发现老张已经没了气息,走得十分安详。在清理他的遗物时,才发现他早已写好了遗书。

“老哥们儿们,记得把床垫底下两条烟拿走,别让李护士发现咯!另外,记得好好活着。”这是他遗书中的最后一段话。

三人目视着老张的遗体被拖入太平间,他们没有哭,没有说话,只是回到病房的阳台上,默默点起烟,火星隔着玻璃遥望着窗外的雨水。他们都知道,老张是整个医院最活泼的人,也是最痛苦的人,他们每夜都可以听到老张痛苦的呻吟,胃部的疼痛使他一天只能吃一顿饭……

老张走了,病房里再也没有了生的气息。

三人依旧每天抽烟、打牌、聊天,可是一看到那空荡荡的一号床铺,他们灵魂便如同脱缰的野马一般奔走,只剩下一具空壳呆呆地凝望着远方。

高个儿忍不住寂寞,执意要出去走走,刘大爷只说要在屋子里静静,瘦小老人只好陪着他去。表上的时针分针好似飞速般旋转着,月光也代替黄昏从天空浮现,但二人始终还没有回来。

刘大爷心里担忧的火苗被时间渐渐点燃成了焦急的熊熊大火,他拔下针管冲出门外,却发现除了几个护士之外,整个楼层几乎空无一人,当他看见李护士时,仿佛看到了希望。

“刘大爷,您……”

“他们俩呢。”

“你要不先回……”

“他们俩呢!”

“刘大爷……”李护士再一次被为难住了。

“老刘。”瘦小老人的声音传来。

“高个儿呢?”刘大爷大吼。

“都怪我。”瘦小老人蹲下身子,捂住脸放肆地哭泣着,李护士也默默抹着眼泪。

“到底怎么了!”刘大爷气得拍桌子,脸色变得奇红无比,鲜血从被扎破的血管里滋出来。

“高个儿要去看花,我说台阶滑,他不听,我拗不过他,他甩开我自己向前走,第一步就摔了下去,结果……”

“结果呢!”

“抢救无效。”

刘大爷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上,当他醒来时,面前除了瘦弱老人,还有一个西装领带的年轻后生。

“爸,他醒了。”年轻后生指着老刘。

“老关啊,你这是……”

瘦弱老人把儿子支出去,轻声说到,“老刘,我儿子说这病房不吉利,执意要带我转院,我真的没办法……”

刘大爷叹了口气,“咱们老了,不由得任着人家。”

“是啊,这上过北大的比我还迷信。”

刘大爷笑笑,拍拍瘦弱老人的肩膀。“保重。”

“保重。好好活下去。”

刘跃进从老张的床底掏出没有抽完的烟,走到阳台上自顾自地点了起来,夜色下,玻璃的另外一侧反射着烟头点点火光的倒影,此时刘跃进又成了孤身一人,这种孑然一身的感觉,就好像三十年前丧妻丧子一般。

死亡带走了他的亲人,带走了他的朋友,让他在年老色衰,垂垂暮矣,行将就木之时,仍然剩下一具火热的躯体与冰凉的灵魂!孤独的生存,比死亡更要痛苦。

刘跃进转过身来,望着四张空荡荡的床铺,猛吸一口烟,堕下一行清泪,他知道,当死神带走人身边的一切之时,即将收割的便是自己。

死亡对于此时的他像雨、像风、像滋养万物的泥沙,它越是露出邪恶的嘴脸,刘跃进便会愈加地坚强,他像一颗生命的种子向着死亡的方向疯狂地生长与进攻着!

有价值生活着的每一天,都是对轮回生死的最大蔑视。

“好好活着。”

就像地上的野草与手中的香烟……

吹不尽,吹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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