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肩（二）
暗影·幻影
（暗影）
两人开始正式交往之后，每次大介在美津子家都要摆弄一会儿他最开始送给美津子的那一小束和纸做的花。
“你看着花，放在窗台上，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晒干了的干花呢。”
“是啊，太像了。不过这间房子除了我，就只有你来过。所以没有‘不知道’的人。”
“哈，你在说什么呀。”
那时候美津子已经二十一岁了，但她还是放不下母亲的事。自从她十八岁从家里搬出来之后，就再也没回去过那间永远弥漫着浓重香水气息的小窝。以前她和母亲一起住的时候，一开始是雇了保姆，到美津子长到可以料理家务的年纪，家务就从来都是美津子来料理了。七年过去了，也不知道那间公寓现在怎么样了。
母亲偶尔会找美津子一起在新宿的小餐馆里吃饭。母亲很喜欢去和食餐馆吃饭，因为据说母亲工作时吃的都是西餐。不过这种店铺总能让美津子想起自己初出茅庐在新宿红灯区边沿的居酒屋打工被骚扰的事，于是便没了胃口。美津子母亲很喜欢和她聊天，但对美津子的生活又关心不到什么实质性的内容，以至于每次打电话过来，美津子都会在机械似的一问一答的几句话中结束对话。所以其实可以说，即便是每几个月见一次面这样的活动，也并没有让这位母亲对女儿现在的生活了解一分一毫。可能是职业原因，美津子的母亲看上去很爱社交，喜欢聊天，但其实内容空泛无物。美津子最讨厌这样应酬式的对话，她觉得这样只是在浪费时间。
自从和大介确定了男女朋友关系，她开始刻意减少和母亲见面的次数和时间。现在距离上次见面已经将近半年过去了。美津子还记得自己十八岁执意要搬出公寓自己在学校旁租房子住的时候，母亲显得忧心忡忡，千万遍地叮嘱自己一定要注意安全，要是遇到了什么奇怪的男人就赶快回来继续和她一起住。当时美津子只是在心里嘲笑母亲的过度紧张。后来她又联想到，自己很有可能就是母亲和某个奇怪的男人生下来的吧。
美津子从来都没见过自己的父亲，连照片都没有。一想到这点，她就浑身起满了鸡皮疙瘩。
其实，在她搬离和母亲同住的小公寓的房间里，卧室的窗台上原本立着一个夹杂着荧光的透明塑料相框。
她还记得在即将离开那个住了十八年的房间时，自己最后拿起它，窗外的阳光反射在那上面，晃了她的眼睛。
在一片短暂的虚无空白中，视力渐渐恢复。在照片的最下端，手写的字迹被相框遮住了一半。
一个地址。
美津子稀里哗啦地将已经被太阳晒得过度氧化的简陋透明相框拆掉，把唯一一张自己和母亲的照片拿了出来，那上面自己还是一个婴儿，刚刚出生。抱着自己的母亲像圣母一样，卸了浓妆，丝毫没有陪酒女的模样。不过其实，母亲自始至终都是从事这个行业的，这张照片上的影像只是一瞬罢了，在母亲短短四十年的人生中，只有生下美津子那一瞬，是纯洁如圣母的。
但那是美津子心中母亲应有的模样。那之后，美津子从未把那张照片放到相框或者相册里，她一直将照片带在身边。
大介是美津子的初恋，五年的时间使他们跨越了最亲密的界限，但也增添了美津子心中对结婚生子的恐惧。
美津子抓起那把和纸花，用力扔向窗外。
下楼时，她看到地上那些娇艳欲滴的花朵。外面晴空万里，美津子从手提包里拿出一把阳伞撑开。她发现自己的影子将那些刚刚被从楼上抛落在地的和纸花挡住了，笼罩在一片阴影里。有些花朵已经摔得粉碎。
她弯下腰，拈起一朵，一只手举着放在面前。她对着阳光用目光细细描摹这朵花的样子。倏然想起，这是大介送给她的第一枝代表了“不消不灭，不受时光摧残，永葆灿烂”的和纸花。大介曾对她说，这是他做的第一枝和纸花，虽然第一次做手艺不精，却是最用心的。他没有做成玫瑰，而是做了朵百合。一是因为当时还不敢跟美津子表白，还有就是希望他们之间的关系能如同自己的父母那样和睦幸福。
“和纸做的花虽然易碎易破，但如果好好保护可以不消不灭，不受时光摧残，永葆灿烂。美津子，那便是爱的永恒。”
美津子微笑着将这朵花抛下。她不会带走和大介相关的任何东西。但她希望大介的生活里永远都充满阳光。
毫不犹豫地转身，依然在原地的那束花还停留在美津子投射出的暗影里。随着美津子渐渐走远，这些花朵开始都暴露在阳光下。
美津子离开两天之后，东京刮过了一场狂风暴雨。四月樱花盛放之后总是会连下几日。
“这是谁的花呀……怎么放在这里了，啧啧，全都化掉了，真可惜。”
居民区里的奶奶散步到那个美津子曾经租住的房间楼下。雨中，和纸花大部分已经化在了水里，颜色红红绿绿。就只有那朵百合，因为大介将花朵做好之后在外侧涂了防水的透明胶水，所以依然洁白的在雨中挺立。
可是美津子并不知道这件事。美津子也不知道自己的归宿在哪里。
她不知道这枝百合花中包含了大介怎样的心情。但是她知道，这场蔓延了她二十岁大半的初恋，已经在她自己心中惶恐的无理坚持下，彻底终结了。
幻影
美津子手上的念珠串掉了。在她完全没有任何感觉、完全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一去不复返了。
美津子离开东京的那天，在新宿的高速巴士站坐上了去往京都的夜行巴士。在京都开始生活的第一个星期里，这串据母亲说是她亲手串的珠子就断掉了。
母亲曾说过：“虽然我为了生计嬉游无度，赚的都是喝酒喝到不清醒的人的钱，但是我希望能有东西守护你，不让你像我一样过渡沾染红尘烟火气。”所以，虽然美津子抗拒母亲作为陪酒女赚来的钱，无论她觉得用来养育她的那些钱是多么脏，但至少这串珠子是干净的。那天母亲醉酒后跟她说的这些话，让她感受到了母亲的无奈和可怜。这串念珠是在汤岛神社带回来的，母亲喝醉了，说话颠三倒四。一会儿说是自己串的，一会儿又说是在神社求的。美津子看到包着珠串的袋子上写着“汤岛天满宫”几个大字，撇了撇嘴。但最终还是觉得不管怎样，稍微沾了些神社灵气的念珠还是让美津子模模糊糊地感受到了这份爱的纯净。
所以，现在这串念珠丢了，其实美津子心里多少是有些难受的。但是她自己完全抗拒去承认这种难受，更别提什么深深的不舍了。只因为母亲的离去过于出乎美津子的意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