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故事22——悔恨忘初
原创:芳水 【文字家园】

陈晞如第一次踏进赵家别墅时,阳光正好穿过三层高的落地窗,将她脚上廉价的帆布鞋照得无处遁形。
她下意识缩了缩脚,仿佛这样就能把自己缩进 shadow 里。
赵晰仪身着时尚高端套装及名牌服饰,她的高跟鞋声在大理石地面上敲出清脆的回响。
“陈小姐,这边请,这是我的父亲的房间,他现在正在花园赏花。”
“好的,赵女士。”
陈晞如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她跟着穿过长廊,目光掠过墙上挂着的油画——那些色彩浓艳的笔触让她想起医院消毒水的味道,刺鼻而真实。
而这里的一切都不真实,像误闯进的童话书,连空气里都飘着金钱特有的甜腻。
赵清楚坐在轮椅上,正背对着他们看花园里的玫瑰。
老人银白的鬓角在日光下像镀了层金粉,陈晞如突然想起上周抢救无效的那个农民工,花白的头发上沾着水泥渣。
她攥紧了帆布包的带子,指节发白。
“爸,这是我为您新找来的护工小陈。”
赵晰仪的声音突然拔高,带着对老人特有的哄劝,“她很年轻,是专业护士,应该比上次那个细心。”
老人缓缓转身时,陈晞如看见他西装领口别着枚翡翠领针,浓艳的绿像一汪凝固的毒。
这让她想起护士长手腕上的和田玉镯子,据说值她半年工资。
某种尖锐的刺痛突然从胃里窜上来,她下意识挺直了脊背。
“嗯,专业的好!这小丫头眼睛真亮。”老人突然笑了,眼角的皱纹像展开的扇面,“像我家老三小时候养的那只流浪猫。”
陈晞如的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她想起租房隔壁那个总把垃圾堆在走廊的房东,上周涨租时也是这样眯着眼笑。
而此刻,她只能让嘴角翘成最合适的弧度,露出八颗牙齿的标准微笑——这是她在护士站练了三个月的成果。
“您老好!能照顾您是我的荣幸。”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浸了蜜,甜得发腻。
当老人枯枝般的手突然握住她手腕时,腕间那枚廉价电子表突然变得滚烫。
表盘上跳动的数字显示:15:30,根据老人女儿提供的资料,此时该给老人药了。
花园里的玫瑰在晚风中摇曳,陈晞如数到第七次摆动时,听见自己说:“赵先生,您到点该吃药了。”
玻璃瓶装着的药片在她掌心滚动,像微型星球般折射出七彩的光。
老人就着她的手指吞咽时,舌苔上残留的茶叶渣突然让她回想起父亲临终前吐出的那些带血的泡沫。
那天夜里,她在保姆房辗转反侧。
月光把窗帘的刺绣影子投在天花板上,那些纠缠的枝蔓越看越像医院走廊里蜿蜒的氧气管。
凌晨三点,她悄悄起床,赤脚踩在羊毛地毯上,像猫一样无声地滑向走廊尽头。
书房门虚掩着,漏出一线暖黄。
透过门缝,她看见老人正用放大镜看一本存折,老花镜反射的光斑正好落在“2”这个数字上——后面跟着的零比她这些年挣了工资还多。
陈晞如的喉咙突然发紧,某种热流从小腹窜上来,冲得她耳膜嗡嗡作响。
“是谁在那里?”老人头也不抬地问。
她惊得后退时,踢到了走廊上的青花瓷瓶。
在倒地前的0.1秒,她看见瓶底“乾隆年制”的篆字,脑海里闪电般掠过护士长说的“上次打碎个输液架扣了五百”。
这个瓷瓶,那会是多少?
预想中的碎裂没有发生——花瓶被安全绳固定在底座上,像个嘲笑她的滑稽表情。
“是小陈吧?”老人推着轮椅出现在门口,手里还捏着那本存折,“来,帮我倒杯茶。”
陈晞如的手指在骨瓷茶杯上发抖。
当她弯腰递茶时,丝质睡衣的领口突然松开,露出锁骨下方那道阑尾炎手术的疤。
老人突然用食指按住那道凸起,指甲缝里残留的墨迹在她皮肤上洇出淡青色的花。
“疼吗?”他问这话时,眼睛却盯着她胸前晃动的银链子——那是用第一个月工资买的,925银,现在早氧化发黑了。
陈晞如的呼吸突然变得粘稠。
她想起上周那个心梗去世的包工头,陪床的小三在病房里哭得梨花带雨,最后分走了八十万。
她也想分老人的家产。
此刻老人指尖的温度透过睡衣传来,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眼底渗出泪水。
“早就不疼了。”她听见自己说,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陌生的娇嗔。
当老人的手顺着疤痕滑向更深处时,她数清了对方袖口那枚钻石袖扣的切面——58个,比以前带她的的护士长那个多14个。

浴室镜子蒙着水汽,陈晞如用浴巾擦掉一块,盯着里面那个女人看。
二十八岁的眼睛下挂着青黑的阴影,像被雨水泡烂的宣纸。
她突然想起护校毕业照上那个扎马尾的姑娘,笑起来左边酒窝能盛半勺阳光。
现在那里填着的是某品牌专柜送的试用装粉底,色号“自然白”,涂了厚厚三层还是盖不住眼底的乌青。
“小陈,你在哪?”老人敲门的节奏很特别,两长一短,像病房呼叫器的暗号,“我现在非常胸闷。”
她匆忙套上制服时,发现第三颗纽扣松了。
这让她想起上周那个总是半夜按铃的离休干部,最后出院时塞给她个红包,厚度刚好能买看中已久的那个蔻驰包。
陈晞如把领子竖起来,镜中的女人突然对她笑了——嘴角咧开的弧度精确到毫米,是护士长亲自示范的“安抚性微笑”。
推开门时,老人正倚在床头数天花板上的金箔。看见她进来,突然抓起枕边那本《资治通鉴》砸过来,书脊擦过她颧骨,留下道红痕。
“你也是骗子!”老人混浊的眼球凸起,“你们都是冲着钱来的,没品德的。”
陈晞如的膝盖砸在波斯地毯上时,闻到了檀香混着尿骚的怪味。
她看见老人睡裤上洇开的深色痕迹,突然冷静下来——就像面对病房里那些拔了输液管的老头,知道什么时候该递上便盆,什么时候就该按呼叫器。
此刻她慢慢爬过去,额头抵住老人青筋暴起的手背,感受到对方脉搏在自己皮肤下突突跳动,像只被困的麻雀。
“我是您女儿花钱雇的。”她声音轻得像给婴儿打头皮针时的哄劝,“但今晚很特别,你可以不是老人,而是男人。”
月光从窗帘缝隙漏进来,正好把两人框成一幅明暗分明的剪影。
陈晞如数到老人第七次呼吸变缓时,慢慢直起身。制服裙的拉链在她指间轻轻下滑,发出毒蛇吐信般的嘶响。
当老人颤抖的手终于摸到她脊椎第三节那个胎记时,她听见自己说:“你要录像吗?听说您家小儿子有收藏癖。”
老人突然大笑起来,假牙在月光下泛着惨白的冷光。
这笑声惊醒了檐下的铜铃,叮叮当当的声响中,陈晞如看见床头柜上那杯没喝完的参茶——她下午偷放进去的三唑仑正静静溶解,像条透明的寄生虫。
赵晰仪的行车记录仪在凌晨2:17清晰地拍到陈晞如的身影。她穿着明显大了一号的男士睡衣,鬼祟地溜进花园,把某个白色小瓶埋在了玫瑰花丛下。
视频放大后能清晰看见瓶身印着“艾司唑仑”字样,旁边还沾着片玫瑰花瓣,像血渍。
“爸,您该体检了。”
三天后的早餐桌上,赵晰仪把平板放在老人面前,屏幕定格在陈晞如往参茶里倒药粉的瞬间。
老人正在剥茶叶蛋,滚动的蛋白突然从指间滑落,在波斯地毯上滚出条油腻的轨迹。
陈晞如的勺子当啷掉进燕窝碗里。
她盯着视频中自己微微颤抖的右手——那只手正在把白色粉末倒进青花瓷杯,指甲缝里还沾着点金箔,是昨天帮老人贴膏药时黏上的。
突然记起护校伦理课上那个白发苍苍的老教授说过:“护士的手,是患者能看得见的良心。”
“小陈,你有什么要说的吗?”赵晰仪转着无名指上的钻戒,切割完美的钻石把阳光拆成七彩的光斑,正好晃在陈晞如脸上。
老人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假牙喷出来砸在银餐盘上,发出清脆的“叮”的一声。
陈晞如的膝盖开始发抖。
她想起第一次面试时,赵晰仪也是这样转着戒指问:“你能接受住家吗?能照顾好老人吗?”
当时阳光也是这样穿过落地窗,把她廉价西裤上的线头照得纤毫毕现。
现在她低头看自己的手——三天前刚做的美甲,裸粉色基底上画着鎏金玫瑰,是老人亲自选的图案,说像当年他送夫人的订婚戒指。
“按日结算的话,”她听见自己声音嘶哑,“这三周应该给我......”话没说完就被老人一阵大笑打断。
赵清楚抹着笑出的眼泪,突然抓起餐刀划过自己左手静脉。血珠溅在陈晞如雪白的制服上,开成一串小小的梅花。
“够吗?”老人把滴血的手腕伸到她面前,“你看看要不再加点?”
赵晰仪的尖叫声中,陈晞如看见自己倒映在血泊里的脸——扭曲得像个被戳破的面膜,那些精心涂抹的“自然白”正在一片片地剥落,露出底下泛着青黄的底色。
警车来时,玫瑰丛下的药瓶已经被挖了出来。
陈晞如被带走前,老人突然抓住她手铐链条,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小丫头,你知道我为啥吃了你给的药后还清楚吗?”
他浑浊的眼球里闪过一丝狡黠,“因为我是医生,我明白老糊涂最清楚谁才是真糊涂。”
铁窗后的月光是锯齿形的。
陈晞如数到第108根铁栏时,突然想起护校毕业照上那个眼睛亮得像盛着星星的姑娘。
此刻那些星星正一颗颗熄灭在监狱厕所的镜子里——那里映出个剃了板寸的女人,左颧骨上有道蜈蚣似的疤,是刚进来时“照顾”她的室友们用磨尖的牙刷柄留下的。
“253号,有人探监。”狱警的声音像从冰水下传来。
陈晞如拖着脚镣走过长廊时,听见自己沙沙的脚步声,突然想起赵家地毯踩上去的感觉。
会见室玻璃上凝结的水珠里,她看见个穿香奈儿套装的身影——赵晰仪的钻戒在荧光灯下泛着冷光,像当初审讯室的那盏射灯。
“我爸他走了。”女人推过来个信封,“他临终让我给你这个。”
陈晞如抖着手拆开,掉出张泛黄的照片:穿白大褂的年轻赵清楚站在医院走廊,手里抱着个输液架——正是她实习时总偷偷躲着哭的那个。
原来老人就是当年免费为自己做手术,救自己一命的人。
照片背面用铅笔写着:“1989年,我抢救成功第一个病人,奖励自己抽了根大前门。”
陈晞如突然笑起来,笑声越来越响,最后变成嚎啕大哭。
狱警过来拖她时,她看见玻璃映出自己扭曲的脸——那里混着泪和笑,像幅被水泡烂的水彩画。
在关回牢房的路上,她突然想起老人最后那句话的真意:原来他早就看透,真正病入膏肓的,是她这个被贫穷逼出重症穷病的护士。
月光从气窗漏进来,正好把“253”这个数字投在水泥地上。
陈晞如蜷缩在角落,突然想起自己名字的来历——晞,原是破晓之意。
此刻黎明前的黑暗里,她摸到脸上未干的泪痕,突然意识到:原来最黑的不是监狱的夜,而是当初在玫瑰丛下埋药时,自己那颗被欲望蛀空的心。

2025.09.16下午随笔于温哥华
图片来源:随手拍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