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难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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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石化形,百年相思觅佳人;灯会初见,隔扇羞窥红鸾动;巧留行踪,牡丹亭赏河山图。
情愫生,再倾心,赠尔相思石,还尔并蒂帕。若论铺路石,皆为有用材;那管青与红,任他公与母。何不抛世俗,皆从卿本心。
两心并一心,奈何多波折。思君恋君君不来,天劫人劫情难再;化作石桥等红妆,为他人做嫁衣裳。三生缘乃天注定,情根一点无生债;古今痴人多少淚,可笑痴人看不穿。
引自 @竹林小野花 评论
水神共工大战火神祝融,不敌,竟怒触不周山。天柱折,地维绝,一块碎石落于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上。某日,一粒花种随风飘至石隙,五百年生根,五百年发芽,五百年开花。日升日落、月盈月亏,一花一石长伴此间,花开不败,石壁常青。
某日,一采药人缚绳攀山,见此花甚奇,必有活骨生肌的奇效,遂欲采下。却发现根茎早已与山石错节纠缠,花了好一番气力才成株摘下。一滴露珠裹挟星点花粉自花芯淌过花瓣,垂落石隙。
原是不周山仙石,又在青埂峰受日月精华照拂,只待时机得一段仙缘,未曾想,这机缘便是一滴珠露。从此,顽石有心,经受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打,修得真身。
传闻,警幻仙姑有一判册,记录世间女儿的前世今生。灵石飞升太虚,以真情讨得判册,知晓花儿托生红尘何处。
都城之内,正值中秋灯会,赏花灯的、捏糖人的、看相扑的、玩杂耍的······市集繁华,好不热闹。灵石站于塔楼之上,登高寻觅佳人。蓦然回首,一女子在灯谜摊上玩得兴起,人面桃花,灯火阑珊,交相辉映,正是自己心念那人。一起势,一拂手,悄声飞至她身侧。
“言与司合,是个‘词’字,安上已脱,是个‘女’字,芝芙草拔,是‘之夫’二字。这字谜讲的是赵明诚梦到自己将来要做词女之夫,后果真迎娶才女李清照的故事。老板,不知我说的可对?”少女巧笑倩兮,顾盼神飞。
摊主答:“姑娘好见识,再猜猜别的吧!”
“两地生孤木?”女子看着灯谜所写,不解何意。
“是个‘桂’字。”
她掌心比划,恍然大悟。转头见是何人,二人竟四目相对。好一位翩翩俊公子!脸上一热,随即低头。
灵石呆望出神,一旁的丫鬟见状,拦上前:“好个登徒子!看你长相斯文,竟这般直勾勾盯着我家小姐,你可知我家老爷是谁?”
灵石回神作揖,“是我唐突了。”
“好了,巧儿,我想这位公子定是将我错认他人。”少女转身欲离去。
“不曾错认,姑娘可还记得我?”
巧儿呵斥:“我家小姐待字闺中,哪里认得什么陌生男子!若非今日灯会,平日怎会偷溜出门!”
女子睥睨一眼,巧儿方知一时性急,此地无银三百两,竟将平日背着老爷夫人出府的事脱口而出。
少女岔过话题:“我看公子穿着打扮,不像都城人士,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我乃石头修炼成人,哪里有过姓名,常在悬崖见这个仙、那个君从云端飞过,便回:“免贵姓陆,名曰仙君,初次到得都城。敢问姑娘芳名?”
女子点头示意,巧儿答:“我家小姐姓曾,名子衿,老爷是本朝礼部尚书。”
“公子龙章凤姿、仪表不凡,倒与这‘仙’字极配。”子衿丹唇浅笑。
初次见面,竟得五百年相思的女子夸赞,不枉费修行之辛苦。仙君又直看向她,含情脉脉,似有千言万语诉与她听。
子衿被他看得面颊绯红,以团扇挡住下颌,“小女在外逗留许久,未免家母担心,还请公子移步。”
仙君定神,连忙让路,望着子衿的背影渐行渐远。忽又似想起什么,箭步追上,“姑娘留步!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若是有缘,自会相逢。”
巧儿见这公子着实有趣,又瞧着小姐其实并不生厌,不过怕失了礼数,便笑吟吟道:“公子可听仔细了!我家小姐每月朔望之日会去相国寺进香,寺外有片牡丹园,园内有座牡丹亭,上香之后常会在那小憩。”又玩笑说:“这下,我们可还能走了?老爷家教甚严,若回去晚了,可是要受责罚呢!”
仙君听得这话,一时语塞。子衿看他被巧儿的话弄得不好意思,忍俊不禁,忙拉着丫头离开。
“小姐,你看——”
次月初一,巧儿陪子衿相国寺进香后,信步至牡丹园,果然见仙君立于亭上。
子衿以食指点了下巧儿眉心,娇嗔言:“怪你那日多嘴!”随后,仍如往常一样向亭内走去。
“姑娘来了!”
“公子可是在等我?”巧儿打趣他。
“不得无礼!”子衿打住这丫头,一改刚刚旁下无人时的俏皮模样。
“今日知姑娘会来,特在此等候。”
“我与公子只一面之缘,为何要等我?”
“许是前世的缘分,今生只一眼,便对姑娘难以忘怀。”
“公子这话好生轻佻,莫不是用对付勾栏女子的手段来诓我,竟把我视作何人!”灯会邂逅,子衿被他的俊美吸引,如今听得此言,又羞又恼。
“我发自肺腑,句句真心。若冒犯姑娘,以后绝不再提。”仙君连忙解释,随即转移话题:“前些时日,我四处游历,将风土人物逐一画下。其实,今日是想邀姑娘对拙笔点评一二。”
子衿见其画作慢慢铺陈开来,大为震撼,先前的恼怒抛诸脑后,惊叹:“此画好生奇妙——工笔精细,可媲美宫廷画师;画中情景,风光迥异,却又融合得无半点突兀,内容远胜他们的千篇一律。”
仙君详解:“都城往东是浩若星辰的潮生碧海,往西是黄沙万里的荒漠戈壁,往北是冰封千里的极寒之地。地域不同,人口风俗俱皆不同······”
子衿听得入迷,不禁感慨:原以为这都城巍巍皇宫、檐牙高啄,气派之至;民间青砖黛瓦、小桥流水,别致之极。二者包容于一城,已是人文奇观。却不想,大千世界,山外有山,竟是自己见识少了。可惜身为女子,锁于深闺,此生怕是无缘得见。
二人坐于亭上,聊作画心得、山水景致、奇闻轶事,忘了时辰。巧儿提醒:“小姐,我们该回了。”
她与仙君聊得实在投机,所闻皆是闺阁之中、都城之内不曾有过的事。不能尽兴,遂大胆借画,约定十五那日相还。
到了月中,仙君早早守于亭上赴约。遥望子衿过来,见她脸上似有愁容。
仙君接过巧儿递来的画,眼神却始终看向眺望远方的子衿,“曾姑娘可有心事?”
“陆公子可知,前几日八百里加急来报,外敌入侵北境,我军节节败退,竟让贼人连夺三座城池。朝中人心惶惶,文武百官尽皆主和,竟无人主战。”子衿愤懑道。
“我于城中闲逛,听闻此事。只是心中不解,同生为人,为何要这般厮杀,斗个你死我活方才罢休。”
子衿似未听得进去,连绣帕甩出亭外也未察觉,自顾言:“可惜男女有别!若我身为男子,必定请缨伐贼!”说话时,眉间似有一股英气。仙君原以为她只是个知书识礼的官家千金,竟还有这英姿勃发的一面。只是不大懂何为“男女有别”,不解曰:“为何男女要有分别?就拿地上的石头来说,无论青石、朱石,皆可铺路。难道非要将石头分个公母,天下岂有只能青石铺路的道理?”
何曾有人拿石子来比男女,亏他以此宽慰自己。这么一想,心中不快消了大半。随后,二人又聊了许久,直到巧儿催促回府,才互相告别。待子衿走后,仙君捡起那方丝帕,藏于衣襟。
回去路上,巧儿玩笑道:“今日出门,小姐还闷闷不乐,现下粉面含春,陆公子当真是朵解语花。”
子衿摆弄衣袖,低眉羞赧,“仙君——他不是一般男子。”
“仙君是谁,谁是仙君?要让老爷知道小姐直呼男子名讳,怕是要教训一番!”
“好个丫头,拿我打趣!”子衿摆出一副捶人模样,巧儿佯装讨饶。“我与他志趣相投,伯牙子期遇知音,姑娘来公子去,岂不生分?”
“小姐自有小姐的道理,只怕有人得伤心了。”
“何人伤心?”
“江御医啊!小姐有了陆公子,旁人的情意竟看不出来。”
“休要胡言!江世伯与爹爹是乡党,又同在都城为官。我与诚生哥哥自小一处长大,只有兄妹之情!”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书上都是这么写的。”
“江世伯虽然致仕还乡,却官拜前太医院院判。诚生哥哥又是本朝最年轻的御医,将来必定前程似锦。如此清贵之家,何愁无良人相配?”
“江御医若听到这番话,怕只能空惆怅喽!”巧儿说罢,径直小跑逃开,子衿后面追赶。二人香汗淋漓,路上玩闹起来。
此间数月,仙君、子衿几度会面,谈笑风生,情愫暗生。某月初一,二人相约牡丹亭。
仙君言:“前些日子,我得一怪石,卖货郎说此石乃五百年相思所化,今日带来,特赠子衿。”
子衿拿在手上,细细观赏,“此石甚为奇特——外形虽像石头,可触感光滑,质地通透,光照之下蕴藏七彩光芒,竟比上等美玉还要好。如此宝石,可有名字?”
“不曾起名。”
“既然此石由五百年相思所化,叫它‘相思石’可好?”
“甚好!”仙君对这名字颇为满意,又从衣襟掏出绢帕,“我在茶楼听说书人讲那些才子佳人的话本,若女子对男子有情,便以随身之物相赠。那日我捡到一方丝帕,如今便回赠相思石。”
她见那帕子上的剑兰花开并蒂,正是自己丢的那块。初次有男子对自己表情,小鹿乱撞,不知所措。背过身去,慌乱答:“此物——此物稀世奇珍,我不能收。”
“若无佳人欣赏,它便同地上的铺路石别无二致。你我既情投意合,为何不敢抛开世俗教条,听从本心?”
子衿见他满脸认真,心下感动,稍作平复后,一改大家闺秀往日的端庄有礼,娇俏曰:“仅凭一块石头,就要我许下一生之诺,你倒是打得好算盘!”
“我对你的心,天地可鉴。若你不信,我愿把心肝剖给你看。”
“我又不是屠夫,要这心肝作甚?”
“我要怎么做,才能证明对你的心意?”
“我虽知你潇洒自由,可跟男子私定终身,必令家父在官场蒙羞,家母在官眷圈中抬不起头。你可愿向他们提亲?”
“愿意!”如今花儿托生凡人,若想今生与她厮守,自然要守这人间的规矩。
二人互表心迹,子衿也变得顽皮起来,“我天性率真烂漫,不喜晨昏定省的虚礼,日后必定受不了婆母管束,你可还愿娶我?”
“我无父无母,遗世独立。”
“我不爱女红针黹,却偏爱市井热闹、乡野淳朴,日后必定不甘锁于深宅,你可还愿娶我?”
“我也不喜拘束,天为被,地为席,四海为家。”
“我自幼气虚血亏,恐非多子多福之相,日后必定无法使香火鼎盛,你可还愿娶我?”
“我爱你一人,与旁的何干!既然爱了,便是你的人、你的心、你的好、你的不好,通通都爱。纵使你不爱我,也不能阻止我对你的爱。此情经受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打,天地可表。”
原本是要戏谑他的,不想他言辞切切,竟把自己弄得脸上发烫。子衿便向亭外唤道:“巧儿,我们出来多久了,为何不提醒我?”
刚刚发生的一切,巧儿听得仔细,嘤嘤笑答:“我看小姐与陆公子聊得投入,哪里敢去打扰!”
“好个丫头,越发伶牙利嘴!”子衿小跑出亭,装出一副要教训人的样子。
仙君知她害羞,站在亭内,喊话:“十五那日,我定会登门求亲。”
子衿驻足,点头莞尔,随即上前追赶巧儿。
十五那日,狂风骤雨,雷电大作。子衿一想到仙君今日登门,心情灿若朝霞。可从清晨等到晌午,从晌午等到黄昏,都不见人来。她凭窗倚在美人靠上,看着窗外雨滴霖霖,心情愈渐失落,却又暗自想了诸多理由:难道今日天气欠佳,他要选个良辰吉日再来?忽又怕他可能早已出门,难道途中发生意外?心下不免担忧。再一想,可能今日被什么要紧的事情绊住,自责起为何那天把日子定的那么死。
她正独自凭栏愁思,却被下人打断,叫去大厅。大堂之上,管家托着藤条,站立一旁;巧儿俯首跪地,颤颤巍巍;母亲揪着手绢,坐立不安;父亲正襟危坐,怒不可遏。子衿茫然,“不知爹爹叫我前来,所为何事?”
“你与陌生男子私会,可有此事?”子衿瞥了一眼地上的巧儿,却被曾父厉声道:“那丫头什么都没说!受了几鞭还如此嘴硬,你倒是教出个忠仆!”
知巧儿被打,子衿连忙蹲下关心伤势,又抬头问:“这般辱我清白的话,不知父亲从何处听来?”
曾父训斥:“今日我去王大人府上做客,王夫人提及。你说——有没有在相国寺外的凉亭私会过陌生男子?”
“父亲听信旁人的一面之词,难道就已将我定了罪吗?”
“王夫人系出名门,若非亲眼所见,怎会乱讲?好!我倒是听听,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我与仙君灯会初见,后二人志趣相投,规言矩步,君子之交。”
曾父怒火中烧,对着曾母,“这就是你养出来的好女儿!枉我身为礼部尚书,不曾想自己的女儿与他人私会,在我面前还敢直呼男子名讳。”操起藤条,就往子衿身上抽了几鞭,继续喝道:“哪个好人家的姑娘如此行径!倒不如打死,还能保全家族名声!”
巧儿护主,子衿又不忍巧儿挨打,二人抱作一团。子衿心中委屈,直瞪向曾父,“我与仙君发乎情,止乎礼,从未逾矩;倒是父亲,如今身居庙堂之高,弄权媚上之时,心中可有过半分礼。究竟您口中的礼,是律己还是囿他?”
曾父见其还敢顶嘴,又狠狠打了下去。一旁的曾母实在不忍心,踉跄上前止住。
“难道你也要造反?”
曾母不敢直视,却不肯放手,哭道:“若你要把女儿打死,我也不能活,倒不如先打死我。”
“慈母多败儿!”见曾母仍抓住不放,就将藤条丢给管家。曾母这才缓缓松手,退回座位。
子衿被打得半昏半醒,喃喃言语:“如今爹爹固执守礼、独断专行,倒不如一辈子在偏县做个九品小官,日子虽苦,却甘之如饴。”
曾父听得此话,不免动容,对管家道:“派人去江御医府上取一些金创药、祛痕胶,就说是我前日不慎跌伤。他若要前来探望,一点小伤,让他不必挂心。”
“仙君!仙君——”子衿呓语,梦中惊醒。
巧儿听到屋内的动静,赶忙进来,“小姐,是不是又做噩梦了?自从上次老爷责罚后,你就一直寝食不安。这样下去,身体怎么能好呢?”
“巧儿,我梦到仙君站在一处悬崖上,然后径直掉了下去。你说,他会不会出事了?”
“距离十五那日,已经过去好多天了,虽不知陆公子为何没来,但小姐要爱惜自己的身体啊!”
“今天是不是初一,如果他没事,一定会在牡丹亭等我。”
“可是,老爷吩咐,不准你出门。”
子衿握着巧儿的手,眼眶噙着泪水,“巧儿,你帮帮我。我想知道他有没有事?若他没事,为何迟迟不现身?”
“这——”巧儿见小姐用情已深,还从未见过她这般无助的模样,虽然为难,却还是出了主意,“今日值守后门的小厮,与我是同乡。我借故将他支开,你趁机从后门出去。记得快去快回,要被老爷知晓,我便害了人家。”
子衿拖着病体来到牡丹亭,等了又等,不见人来。天色渐晚,想他不会出现,悻悻一人折返。
“少爷,你看,那不是曾家小姐嘛!”轿帘掀开,是一位相貌堂堂、气质儒雅的公子,侧头望去,正是子衿。
他在后面喊了两声“子衿妹妹”,见无应答,便下轿追上,“妹妹今日怎么一个人走在街上?”
“诚生哥哥为何会在这里?”
“王大人的八旬老母身体不适,我刚从他府上出来。天色已晚,不如我送你回去。”
二人坐于轿内,诚生特地将两边轿帘卷起,“妹妹身子可还好些了?”
“诚生哥哥怎知我身体不适?”
“那天,你府上派人来取药,尽管是说曾世叔跌伤,但倘若如此,又何必特意叮嘱要拿肌肤不留伤疤的祛痕胶,料想妹妹有事。我见你气色不好,可是还未痊愈?不如到了府上,容我把脉看下。”
“多谢诚生哥哥。”子衿说完,看向轿外。诚生见她似有心事,也不多言。
进了曾府,大堂之上跪满家仆。子衿见状,急忙解释:“今日是我擅自······”
方才曾父训责下人的话,进来之时,诚生便听到几句。又见子衿无巧儿陪同,孤身一人在外,心下已猜到几分,打断道:“今日是我擅自带妹妹出去。听闻她心情烦闷,便带出来散心。未向府上通报,是小侄做的不妥,还请世叔宽恕下人的过错。”
曾父不好拂了他的面子,况且子衿安然无恙,便不再追究。若非今日诚生哥哥在,想必少不了一顿责罚,子衿心中感念。
来到里屋,诚生将一块白色绢帕覆于子衿手腕,替她搭脉,“脉息倒是正常,只是比常人稍弱,见妹妹脸上血色不好,借纸笔开张方子,照着上面调理便是。”
“有劳诚生哥哥。”子衿欠身致谢。
子衿照着药方休养数日,气血的确恢复不少。可过了一个又一个十五,不见仙君出现,甚至听不到半点音信。皮肉之痛加上忧思成疾,昏昏沉沉,病情反复。
曾父就这一个独女,后悔那日下手太重,遂命下人免了通报的虚礼,让江御医时常过府问诊。诚生见她脉象虚浮,却瞧不出是什么病。向巧儿询问她的作息、饮食,并无异常。子衿妹妹向来康健,从小一起长大也不曾听说有什么娘胎里带出来的病症,如今久病不愈,诚生也不知为何。只好改了药方,多加几味增益补气的药材。
“小姐今日看上去要比前几天好些。” 巧儿守在一旁服侍。子衿醒来,让她把妆奁里的相思石取来,紧握手心,五味杂陈,泪水湿了眼眶。
巧儿知她又在思念陆公子,岔开话题,“近日,江御医常来看望,每次小姐都在熟睡。他号过脉,向府里问明情况,然后换了新的方子送来。”说时,又从抽屉拿出一叠药方,“瞧,这些都是他写的!要看到小姐今日的状态,江御医必定高兴。”
子衿左手接过方子,又望着右手的相思石,一时出神,连诚生何时进屋都未察觉。
“妹妹今日气色不错,看来方子总算对症了。”诚生又玩笑道:“妹妹不知,若你再不好,我年纪轻轻忝居御医之位,要被宫中的贵人知晓,怕是再不肯找我看病了!”
子衿将手上的东西放至一侧,“诚生哥哥自小随江世伯学医,少年时的医术就胜过一般大夫。可是看我还在病中,就揶揄起我来?”
“哪敢揶揄妹妹,只是怕你病得发闷,逗你开心。”诚生接着说:“我替妹妹看诊,发觉身体反倒不大要紧。若心内郁结,还要放宽心。若信得过我,有什么心事也可说与我听?”
“哪里信不过你,只是女儿家的心事,怕你不稀罕听。”
“我是医者,望闻问切,耐心倾听患者之言是身为医家的本分。”
子衿方才见到那些药方,感动万分。他既问了,便把与仙君的事尽数说了。诚生听完,答应会暗中留意,并劝她定要静养。
子衿有了盼头,精神要比之前好些。只是每次诚生探望,都没有仙君的消息,心中不免失落,病也总不能好透。一个月、三个月、五个月,子衿渐渐丢了念想,郁结五内,口吐鲜血,竟昏死过去。
诚生翻遍医书典籍,未曾找到可治心病的药;曾母整日以泪洗面、祈求上苍;曾父既要宽慰夫人,又反思己身——若救不回女儿,这官当的再大也是无趣,这礼守的再严皆是虚妄。
子衿病重,巧儿便寸步不离地照顾。某天夜里,子衿清醒,巧儿欲禀告老爷夫人,却被她按下,只想主仆二人说些体己话。
“小姐,你昏迷这几日,阖府上下都担心坏了。老爷一向不苟言笑,也向朝中告假几日。” 巧儿哭着说:“小姐如今情难自拔,弄垮了身子,难道只在乎陆公子一人,旁的关心你的人通通不要了吗?”
“我这不是醒了!好巧儿,再哭就成大花猫了,看谁还敢娶你!”子衿话音虚弱,却还不忘用玩笑安慰。
巧儿又哭又笑,“小姐惯会取笑我,我要嫁不出去,就一辈子赖着你。”抹了眼泪,继续道:“有些话,就是日后小姐身子大好要赶我出去,我也要说——陆公子原是漂泊之人,跟小姐的一段情,如今想来,许是露水情缘。倒是江御医,自你生病以来,就尽心尽力、悉心照料。这几日昏迷,听他随从的小厮讲,彻夜不眠,翻看医书,研究药方。原本只有一叠,如今都攒成一盒了。小姐何不放下过去,珍惜眼前人呢?”
子衿细想过往种种,认定仙君不是那种人。至于诚生哥哥,身边的丫头都看得分明,她又怎会一点不知!只是情意深重,又该如何报答呢?
那天晚上,巧儿一番话,确令子衿想了许多。曾母见女儿日渐康复,某日来到子衿房内,“在你昏迷那几日,施针吃药都不见好。束手无策,便想出冲喜的法子,你果真在那之后就醒了。诚生世侄只说等你醒来要征求你的意愿。如今你身体好转,我和你爹的意思是想就此说定,彻底祛除身上的病气。今日过来,是想了解你的心意。”
“女儿大病初愈,突然提及婚配之事,容女儿想想。”说罢,便侧过头去,不再应答。
诚生照例前来探望,边切脉边道:“妹妹脉象平稳,血色红润,再过几天便可痊愈。”
子衿仍想着母亲之前所言,思忖片刻,“前日,我听说冲喜一事。若我身子一直不能好,诚生哥哥也愿娶我?”
诚生本以为此事已经作罢,未曾想子衿会当面问他,“其实,一直以来,我都倾慕妹妹。只是怕说出来,连兄妹之情也要断了。那日,我得知你心许陆公子,便想着此生能够默默守护,已是心满意足。若还能娶你,真是三生之幸!”
“若我一直不能忘记他,你也不介意?也还愿娶我?”
“若说丝毫不会,那是骗人骗己,可这恰恰说明妹妹是性情中人。既是如此,我愿以一生来打动妹妹。”
子衿见他答得真挚,忆起与仙君定情的场景,又问:“我天性率真烂漫,不喜晨昏定省的虚礼,日后必定受不了婆母管束,你可还愿娶我?”
“家父家母通情达理,凡事以我为先。你若欢喜,我便欢喜;你我欢喜,二老自是欢喜。倘若孝发乎于心,虚礼便可不必在乎。”
“我不爱女红针黹,却偏爱市井热闹、乡野淳朴,日后必定不甘锁于深宅,你可还愿娶我?”
“自古礼教对女子诸多限制,我愿与你同进同出,我尝百草,你阅群山,自比葛天氏之民。”
“我自幼气虚血亏,恐非多子多福之相,日后必定无法使香火鼎盛,你可还愿娶我?”
“我家世代从医,渊源深厚,少忧思,多珍重,必有良方能替妹妹调养生息。”
子衿感慨万千,低头不言。诚生见状,怕她劳神,“妹妹今日既问,我自当如实作答。若令你又添忧思,便是我的过错。妹妹好生休息,明日我再来探望。”说完,拿起药箱欲起身离开。
“我既知你心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子衿自当听从。”
“妹妹这是答应了!”诚生激动不已,握住她的手。子衿见状,一时慌神,只点头回应。待他意识到自己失礼,二人都已羞红了脸。
诚生走后,子衿拿出相思石,轻轻拂拭,命巧儿找个能工巧匠,把它制成禁步。
“小姐,这块石头世所罕见,做成配饰岂不可惜?”
“人不在了,睹物思人只能徒增感伤,倒不如换副模样重新活过。”
“小姐,你与江御医今日成亲、结为佳偶,你不知道——外面的人都说你们郎才女貌,是天生一对。”仙君身立云端,见曾府张灯结彩、挂满喜字,又闻巧儿所言,不胜唏嘘:我已渡过雷劫,而你却要嫁作人妇。五百年的等待,竟是一场错过。
十五那日,雷雨交加,仙君欲上门提亲,只见一道雷电直击地心。掐指一算,竟是五百年天劫。他不想失约,试图用一身修为来熬过此劫。第二道天雷直直向他劈来,躲闪不及,调起周身灵力,勉强挡下;第三道随即落下,全力抵挡,口吐鲜血;第四、第五道齐下,五百年功力集于一刻,仍不能敌,伤了仙根。五雷轰顶之下,能够保住性命已是万幸,却无法在凡间逗留,撑着最后一口气回到青埂峰。200余日的勤修苦练,未曾有一日不牵肠挂肚,奈何物是人非。
仙君在天上痴痴凝望:子衿披着大红盖头、身着一袭正红婚服出阁。迎亲人马行至一处断桥,通行受阻。大伙儿面面相觑,惟恐过了吉时,耽误东家大喜。
倏地,地上卷起一阵黄沙,眯得众人睁不开眼。只一瞬,风沙骤停,原先的断桥竟变成一座青石桥,一行人无不称奇。
“停轿!”子衿虽在轿内,但刚刚发生的事都听得明白。她欲下轿,却被媒婆拦住。
“嬷嬷不可阻我!断桥重修于好,乃是老天成全我今日姻缘。我自当步行过桥,以谢天恩。”说罢,便踏出轿门,由巧儿搀扶,拾级而上。行至桥心,一阵清风拂过,盖头微微掀起,化身石桥的仙君终于得见新娘装扮的子衿样貌,只惊鸿一瞥,却终生难忘:面如银盘皎皎,目似秋水漪漪,肌容极妍,质比幽兰,红妆吉服反倒衬得愈发清丽脱俗。风将那块相思石制成的禁步从腰间吹落,自桥心滚落桥底。巧儿问是否要派人打捞,子衿淡淡一言:“不必。”
仙君目送她经过,望着背影侧身上轿,队伍渐行渐远拐入旁路,仍不肯将目光移开。
“好痴!好痴!”一长者于桥下垂钓。
“老叟,这是何意?”仙君问他。
“不急—不急——你且听我说个故事,便懂了。世人都道青埂峰上飞来石与绛珠草的木石前盟,却不知此峰还另有一花一石厮守此间。花石朝夕相伴,生了情根。殊不知,情根一点是无生债。某日,一药童跋山采药,将此花摘去,一滴珠露滴落,竟令顽石生了灵智······”
仙君暗忖:这老叟方才说我好痴,若他知晓我是何人,恐怕痴的便是他自己了。
“青埂峰天险,药童下山,一时不察,不慎坠崖,却牢牢将此花护于胸口,鲜血浸染花叶,少女便以今生一袭红衣来还前世两行血泪。你可悟到什么?”
“看来一切都是天意。我愿化身石桥,受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打,只为她从桥上经过。”
“好就是了,了就是好。如今尘缘已了,何不随我离去?”
“老叟禅机颇深,不知何方高人?”
“哈—哈—哈——,你我几千年的老邻居,我不过比你早先悟道,你不认得我罢了!”长者仰天长笑。说罢,拂身腾云而去。
一阵水雾氤氲,青石桥消失不见,只留一座断桥,上刻一首《石桥禅》:
一滴珠露点石心
两行血泪护花情
三生石畔前缘定
四方来贺鸳鸯聘
五百年雨打风吹
六根藏石桥送亲
七情断智叟偈因
八荒传其情可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