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旧之事]外婆记事(35)
三十四.大姐夫
外公退休,心情不好,又牵牵扯扯地发生了一堆事情,搞得外婆很难过。可是没想到,更糟心的还在后头。
前两年刚开始乱起来的时候,大姐夫就很少登门了。外婆并不以为意,因为外婆也担心,害怕家里的成分问题牵连到他们。随后的一年里,大女儿回家两次,都是把五个孩子撂在外婆这里,一个人就不是上班就是办事,每次一走好几天不见人影。
外婆觉得奇怪,几次询问,大女儿就说是大姐夫出差开会,她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外婆起初信了,可是第二年如此的情形变成了四次,一个矿工,怎么可能一年四个季都轮到他出差开会呢?
外婆眼见着大女儿眼神暗淡,脸上挂着憔悴。外婆开始猜测是夫妻过日子斗气,大女儿自己不想说,外婆也就不想参与,觉得过一阵儿,夫妻二人磨合一下也就和好了。可是又是大半年过去,情形根本没有好转,大女儿已经没有心思过问孩子的事情了。
外婆想大姐夫那么好的人,怎么就老婆孩子一扔好些天,不管不问,难道真是铁了心,夫妻一场就这么散了?
外婆心里着了急,托二满他妈和她家大儿媳妇帮忙,照看一下外公,自己登上远郊区的公车,直接跑到京郊矿上,打算跟大姐夫谈谈。
在公车上逛荡了大半天,外婆到了矿场时已经是下午了。跟场区的门卫打了招呼,被引到一个二层小楼。里面坐着的办事员问了外婆的事由,查了名单,知道外婆是大姐夫的丈母娘,倒显得很热情,说大姐夫挺好的,现在在京西的疗养院养病。看外婆吃惊又忧心的样子,这人宽慰道:“大妈,您别担心,这病不是急症,慢性的,职业病。好多矿工都有。国家管着呢,您看,这不是送去疗养了么。”
这人的话没有让外婆安下心来。
外婆心神不宁,去了大女儿家,看见院子里,大女儿的两个大一点儿的孩子在拢火,书包扔在地上。其中一个铲起一铲子煤填在炉子里,把刚点着的木柴直接压住了,腾起一片浓烟,扑了两个孩子一脸的灰。
孩子们看见外婆,小燕儿一样地飞过来,显得很高兴。外婆得知大女儿还没下班。
外婆找来围裙套上,赶紧给孩子们做饭。外婆把孩子们喂饱了,洗漱干净,小的按在床上哄睡了,大的趴在床沿写作业。外婆把给大女儿留的饭放在炉台上温着,回头看着屋里,觉得满眼都是活儿,就赶紧洗洗涮涮,缝缝补补。
大女儿下了晚班,顶着星星回了家。一进门看见家里已经被外婆收拾妥当,孩子们也都拾掇干净了,大女儿拉着外婆的袖子,没声地哭了。
大姐夫的病有个学名,矽肺。
外婆识字,但是从没见过这个字,也没听说过这个病。
大姐告诉外婆,这是职业病,在矿工里很普遍,有的即使发病,仍然能活很长时间,一直熬到退休。可是大姐夫因为很小年纪就下了矿井,年头长了,积累下来,就很严重,医生已经让家属做好准备,估计撑不了多久了。
外婆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大姐夫才四十出头,如果就这么去了,留下大姐,三十多岁成了寡妇,拖着五个孩子,今后的日子怎么过啊。
第二天一大早,外婆给孩子们做好了早饭,又蒸了一锅发面饼子。外婆和大姐搭上矿上去疗养院的车,去看望大姐夫。
看到大姐夫斜倚在床边的时候,外婆彻底断了心里那点儿盼着医生出错的念头。大姐夫那么壮实的一个人,已经瘦得皮包了骨头,身上那条纹的病号服皱巴巴地堆在身上,显得那么宽大。原本直挺挺地耸着的浓密的头发,如今已经灰白,一绺一绺地搭在耳朵上。曾经那么精神的浓眉大眼,如今镶嵌在完全失了血色的脸上,显得突兀又倦怠,已经失去了往日的神采。
大姐夫看见外婆,有些慌,“这么远,您怎么来了?”
外婆说不出话,扶着床边的椅子坐下来,按住发抖的腿。外婆那一刻失去了往日的镇静。
大姐夫抓起床边放着的苹果,掏出小刀,切了起来。递给外婆一块,又递给大姐一块。
外婆手里攥着苹果,打起精神,问大姐夫疗养院好不好,吃的怎样,睡得如何。大姐夫说其它的还好,就是会胸闷,咳嗽,夜里睡不安稳。大姐夫告诉外婆,他很快会被转到矿业局的大医院里治疗的,让外婆放心。
外婆回到家里,跟外公商量了一下,决定把大姐家两个小不点儿的孩子接到身边帮忙照看。外婆也时不时带着吃的用的,给大姐家送去。
大姐夫的病又拖了几个月,入冬的时候,说是肺部感染,病情突然恶化。外婆和大女儿轮流在医院里守着,孩子们放了寒假跟外公一起,二女儿和三女儿轮着回家照顾。
赶上这年冬天,母亲寒假回家过年,跟舅舅一起出了北京城。姐俩儿坐了很久的车,又沿着公路走了很长一段路,才找到那个矿业局的专科医院。大姐夫见了母亲和舅舅,伸出枯瘦的大手摸摸两人的头顶,拿出在医院为了消磨时间,用废弃的塑料导管编成的公鸡啊,小鸟啊,活灵活现的,给他们把玩,嘴里叨咕着,“都已经长大成人了呢”,就落下泪来。
母亲没想到他那双挖煤的大手会那么灵巧,专心看着手里的小玩意儿,努力不去看大姐夫流泪的脸。
母亲送给大姐夫几枚她收集的最精美的主席像章。舅舅插科打诨,说了好多笑话,走的时候两人都很乐观,说希望大姐夫能早日康复,带着大家再去看电影。
大姐夫的生命就这样定格在他四十一岁的时候,留下五个孩子,最小的只有四五岁。他十六岁下矿干活,做了二十五年。
外婆回忆说,她一辈子伺候了三个得肺病去世的人,她的婆婆,肺炎,她的一个兄长,肺结核。可是大姐夫煎熬得最惨。最严重的时候,大口大口地呕血,鼻腔里因为剧烈咳嗽,也会喷出血来,暗红色的,里面混着一块一块的黑色的煤渣子。咳到难以忍受的时候,佝偻着背,下巴会打在自己蜷起来的膝盖上,把下巴磕出一片乌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