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队三年:尾声、挥手山村
从水库工地回到队里,不久麦收开始了,天才麻麻亮就上山割麦子,割倒的麦子一把把抛到身后,快收早工了,把散麦子绑成捆,把扁担竖起来插上一捆,再挑起那头插上另一捆,弯腰起身挑在肩上,沿着山路,稳着步子,一路不停歇担到麦场上,吃完早饭接着还得上山担几趟,直到午后扬场打麦或锄玉米、翻地,周而复始夏收结束。
小山背后有我住的第一个窑洞
8、9月的农村,是最好的季节,菜地里的黄瓜、西红柿、小白菜长得一片旺盛,隔上几天队里就分一些,大灶的伙食由此改善。不用分配的,村里和山上的枣、李子、苹果、梨各种果树的果实由你釆摘。还有队里瓜地的西瓜、香瓜只要记上账也由你尽饱尝,队里有个同学好吃亦好客,一年下来的西瓜账刚好顶上了扣除口粮之外的工分赢余,把该分的钱全吃了西瓜。
右首是曾住过的第三个窑洞
转眼秋收将至,忙完秋收,冬天紧接着走入山野,山头一片黄色,川道河水结起薄冰。入夜旷野漆黑,只有山坡下窑洞的煤油灯光弱暗弱明和偶尔传来的一两声狗吠,让人才知道这里座落着一个小山村。冬夜的窑洞十分暖和,灶火里的煤块闪着蓝光,躺在有些发烫的火炕上,闲聊着不觉浑然入梦。
一年下来,收获明显,队里决算,一个工10分约值1元,扣除口粮以后,分到了70多元现金,一年来的汗水终于有了回报。叧外村里恢复团组织活动,我和Y同学被吸收入团,说来外村有的知青都入党了,而我却在入团,又慢了一拍,入团就入团吧,能得到群众认可就行了。可上大学后档案中却没有团组织关系,写信问村里,老张回信说,当时正在建团,公社团委的批复情况不好查了。团的大门敲开了,但没进去,等于白入了。
队里的同学们都纷纷准备回京过年,记得天刚蒙蒙亮,踏着积雪在郑崖路边送走了一两批同学后,队里只剩下L同学和我,他是不准备回京了,我是托已回京的J同学买的棉服还未邮到,总不能穿着破棉袄回去吧。
临近春节了,终于在两年之后第三次返回北京。这次回京与前两次不同。经过近三年的插队生活,经历了生活、劳动、思想这三关,一是思想上适应了艰苦生活;二是明白了改变现实要靠自己;三是有组织的知青生活感到有了依靠;四是经济上基本上自足,不再主要依赖家人。
在京期间,兄长们也关心我的出路问题,我也提到,近两年来,队里先后招工走了几个同学,我如果能尽快被招工当然好,也省得让家人再为我过分操心。招工是知青的重要出路,当干部、参军固然更好,但僧多粥少,条件严格。就在离京前夕,听说大学要大规模恢复招生,招生对象主要从有实践经验的工农兵中产生,知青可能要占相应比例。自己暗自寻思,上学也是出路之一,能争取上学也不错,当然上学是好事儿,谁知轮的上轮不上呢?看情况再说吧。
在北京过了一个还算愉快的春节,去老张和同村同学家串门,各处转转。正逢尼克松访华,居委会召集在京知青开会,不让到处瞎转。看来家在北京却不是久留之地,所以还没等正月过完,就相约X同学等几人踏上回程。车到西安,乘转车之机,到半坡遗址参观,见到了之前招为讲解员的同学。
再次返回队里。这时,春耕时节未到,农活不多,送粪、打坝、修梯田是主要活路,用工不多。知青们大都相继回到队里,但思想还停留在与家人在一起的场景之中,农村的生活还得重新适应,所以出工不多,大部分时间是在老张的带领下,为大灶的正常运转做好各项前期工作,碾米磨面、捣腾菜窖,喂养生猪,似乎一片过日子的景像。闲暇之余,大家也聊回京见闻,对今后的招工前景也纷纷推测议论,看似当时基本生活得到了保障,但争取早日离开农村各奔前程,仍然是知青们的内心期盼。
3月初,大学招生的消息在知青中不径而走,不知是缺乏自信还是什么原因,自己没太过于关注,依然沉浸在从饲养室到川道边的田里,一天五六趟赶着马车送粪这一“悠闲自得”的劳动中。一天收工回来,老张在饲养室附近叫住我,用他习惯的神态,慢吞吞说:“告诉你个事儿,村里分配了一个招生指标,大队和我研究了一下,决定让你去,有什么意见吗”?我一听,没加犹豫的说:行!我上学去。
按照老张的交待,第二天去公社领回“大学招生登记表”,认真填写完,交给大队书记杨增山写了鉴定意见盖上公章让我送到公社。又等了几天,公社通知让去延安城参加招生面试。
和我同去的是曾在电厂一块儿当过民工的,天坛中学D同学,两人相熟,既一路同伴又能为从未经历过的面试互相壮胆。
到了城里也无心乱转,脑子里总琢磨着明天面试的情景。经与驻县北京干部张全联系后,第二天上午,在县知青办张全办公室里见到了北京来的招生组老师,一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寒暄了几句家常后,转到正题,问我英语基础如何?一册半书的英语水平基础能怎样?问了几段英语句式的表述和单词,把肚子里残存的英语词汇全倒了出来,也不知道考官对我那口中学印尼华侨老师教的英语感受如何。老师接着又问今年以来的国际、国内形势及发生了哪些事件?现在知道,这是考时政呢。这下问着了,虽然在农村没什么书可读,但报纸却经常看,只要有空儿就在川道边等着邮递员小牛上来,别的同学寄信收信领包裹,我是等着大队订的人民日报、陕西日报和参考消息,最爱看国际国内新闻,爱不释手,来回翻看,看完后有时放回饲养室,有时就拿回窑洞看够了留着当手纸用,常惹得饲养员罗文友不高兴。面对考官的提问,我把今年以来国内外发生的,什么“批修整风”运动,尼克松访华,中美上海联合公报,印巴停火等️事情能记住多少说多少,全都卖了出来。考官一边听一边在本子上记,最后考官停住不再问了,说:明天早上去医院体检吧!做好录与不录的准备,回村里等信儿去吧。
人生第一次全面体检也觉新鲜,各项指标正常。回到队里,心里也没太多惦记这事,依然正常出工。
一转眼过了十来天,一天接到公社通讯员带来的传话,招生录取通知书下来了让去公社取。我没顾上多想赶到了公社,找到了负责这项工作的公社干部,接过通知一看,上面写着:“……已被西北大学历史学系历史专业录取,请你按照下列要求来校报到……”。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地了。
自被推荐上学后,心里就想,上学固然是出路,如果摊上学理工科,自己这点儿初68届水平,那得受多大的罪。所以面试体检回来就不再多想这事儿也是有原因的。一句话,能上不能上两可,上学和招工都是一回事,出来的机会总会有的,听天由命吧。也是从小学时就喜欢文史地,关心国内外时事政治,虽然一知半解,但感觉比身边的同学、发小对这方面知识的兴趣要大一些,向邻居借多卷本『红旗飘飘』、『星火燎原』、『政协文史资料』,一本本看,有些回忆文章反复阅读,现在摊上学历史,还真有点儿命运使然。
接下来的几天,办理户口迁移,转了当月的口粮,余下的口粮全交给了知青大灶。诸事处理完毕,到邻队去看了一下同学,和老张及队里几个同学在窑洞宿舍摆酒言别,其间老张的声声叮嘱,同学们的衷心祝福,内心甚为感动,深深感觉到共同的农村生活所带来的深厚感情。有位同学看到我去上学,连想个人境况,也是喝多了,当场痛哭。也是命运所系,虽有感触,也不好相劝。
离开队里的日子到了。一清早,面对送行的人群,跟着送我的毛驴车,边走边挥手,再见了老乡们!同学们!再见了贫穷但秀美的小山村!
本来一直盼望着离开农村,但一旦真正离开,心里又有一丝别样感觉,此情此景真是“说也说不清楚”。
到了延安城,招生办安排了食宿,当晚县革委会在延安影剧院召开了欢送晚会,县领导、招生组负责人,及一个招到清华大学的有些名气的北京知青代表分别讲话、发言,并放了电影。
第二天一早,未来的大学生们分乘包车驶向铜川,再分别奔向那既陌生、又似乎熟悉; 既向往,又心有忐忑的校园。
作家柳青在其『创业史』开篇中讲的一小段话,被无数人长期以来当做人生格言反复地被引用,年轻时读到这段话时,也是人云亦云去附合,但没有切身的感受,只是到了而立之年以后,才体会到这段话的精髓所在。在此,再一次复述如下,以作本文结束语:“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紧要处常常只有几步,特别是当人年轻的时候”。
大学期间全班同学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