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活了九十九世的猫|第十世 养鸭人
一、
“卖小鸭咯——”
王大鸭将我们围在小小的空间里,开始大声吆喝着。
近百只小鸭在狭窄的空间里艰难地扭动着,你踩着我的脚,我用屁股扫你的脸,就连转身都成了一种奢望。身边是致密的黄色的海洋,我努力地仰着头,以在混乱的拥挤中偷得一丝新鲜的空气。
有不少人围了过来,一边询问着价格一边粗暴地在鸭群里挑选着。
“你这鸭子卖得有点贵啊,去年的小鸭可没卖这么高的价钱。”
“婶儿啊,你随便上哪儿打听打听,谁不知道我王大鸭,我每年都来卖小鸭,价格可从来都没变过。”
“东边那家比你这便宜些。”
“他们家啊,那全是饲料喂出来的鸭,那肉嚼起来跟跟草没什么区别,你看看我的鸭,都是自家粮食喂出来的,生出的小鸭就是不一样。瞧瞧它们的眼睛,炯炯有神的,你再看看它们的嘴巴,红润润的,这毛色都是黄嫩黄嫩的,一点杂色都看不到。”
……
“妈!妈!你看小鸭子!好可爱啊!”
“哎哟,瞧瞧,我喂的鸭子小姑娘都看着喜欢,小姑娘,叫妈妈买几只鸭回去吧,这样你就有伴儿啦。”
……
不一会儿,随着同伴们的不断售卖成功,我们终于得到了一些空间,至少能自由地在圈子里走动了。
一对老夫妇慢腾腾地走了过来。
“英英她们不是说今年回来吗?咱买几只鸭回去养着。”
老头皱着眉摇头:“折腾那功夫干啥,她们回来咱现买也不急。”
老婆子不由分说地在我们面前蹲了下来,唠叨道:“这市面上卖的鸭都是饲料喂的,营养都没有,肉也难吃得很。”
“大娘您可真有见识,城市的人哪,有专门跑咱农村里买鸭的,为什么,还不是咱农村的鸭是粮食喂出来的,他们就爱吃这原生态的东西,什么土鸭啊,土鸡蛋啊,在城市想卖的还买不到呢。”
老婆子得意地朝老头看了一眼,兴冲冲地问道:“小伙子,这鸭怎么卖的啊。”
“大娘,十五块一对儿,便宜着哩。”
“哎哟,好久没买鸭,居然长这么贵了,我以前来买的时候还才十元呢。”
老婆子皱着眉,显然是有些心疼钱。
“大娘,我们的鸭都是喂的粮食,现在谷子都涨价了,我们也得跟着涨不是。”
老婆子附和着点头,手在小鸭子们柔软的毛上轻轻抚摸着,却没有说买还是不买。
在一旁站着的老头看不不下去了,也蹲了下来,嘟囔着:“想买又嫌贵,实在喜欢就买着吧,这年头什么东西不涨价。你买一只长大的鸭还得几十过百呢。”
就这样,我同着另外九个同伴一起被放进了老头的背篓里。
二、
两夫妇想将我们十个养到过年,儿子女儿一人分五只,然而这个愿望第二天就破灭了。
第一只鸭是掉进邻居家的茅坑里死的,为此女主人和邻居家的刘婆婆大吵了一顿。
女主人怪刘婆婆茅坑敞开着,刘婆婆怪鸭子掉进她家的粪坑晦气,两人越吵越凶,把猴年马月的事也牵出来,什么你家的鸡去吃我的菜了啊,什么你家的狗又在我坝子里撒尿了啊,什么你砍柴把我家的也砍去了啊,什么你的红薯蔓爬到我家的地里去了啊……
眼看着就要打起来,两家的男人赶紧来劝架,临走前,两个男人无奈地对笑,两个女人还在时不时回头对骂着。好在两家大门一关,一切都安静了下来。
只剩下九只鸭,两夫妇一边悉心照料着我们,一边争执给谁家多一只。
女主人说:“给女儿吧,咱从小都把好东西给了她弟弟,现在得好好补偿。”
男主人说:“给儿子,女儿都是别家的人了,给多给少都一样,何况儿媳妇那脾气你不是不知道,少给了她一只鸭,她还不闹上天。”
女主人一听这话就生了气:“难不成我还怕她不成!她爱怎么气怎么气去,我就多给我闺女一只鸭怎么了,有本事她叫她家里给她养鸭去!”
男主人也气呼呼地说:“闺女闺女!你这么疼你闺女怎么没见她给你寄钱回来!”
老太婆冷哼一声:“说得好像你儿子给你寄过钱一样!”
两人谁也没法说服谁,直到过了几天,另一只鸭得病死了。
老太婆心疼地把长了一圈的鸭子葬在了院子里,老爷爷倒是看得很开:“养鸭总是有损失的嘛,这下好了,两家又能平分了。”
三、
三个月后,我们都平安地长成了半大的鸭子。
女主人是信奉基督教的,每周二要去镇上开集会,也就是同一群教徒们一起唱唱圣经歌,一起祷告之类的。大多都是和女主人同龄的老人,子女一般不在家,她们便有足够的时间出来发展自己的爱好。
这天她回来时,并不像往常那样神采奕奕,反而愁眉苦脸的,男主人问起,她说:“有个姐妹生了重病,今天没来集会。”
男主人道:“我还以为多大的事呢,生病就生病呗,下周就好啦。”
女主人叹了口气:“都是这把年纪了,哪有那么容易好?我得去看看她。”
“那敢情好,买点奶粉什么的补品,别空着手去。”
女主人却犹豫之后小心地开了口:“我想给她提一只鸭子过去,这是咱自己养的土鸭,很补身子哩。”
男主人瞪着眼睛,张张嘴,好半天才说出话来:“那你也别提一只鸭子,提两只过去,免得又分不匀。”
女主人开心地应着,那天晚上我们照例雄赳赳气昂昂地回家,同往常一样飞快地扑向盛满食物的盆子。我们并不知道前方等着我们的是死亡。
两只长势快的大鸭子前几天还在鸭群里得瑟自己的强壮,殊不知在牲畜这个类别里,成熟意味着死亡,长膘意味着死得快。很显然它们没有这种意识,所以早早地死在了刀下。
听着院子里传来同伴凄惨的哀鸣,我们剩下的六只鸭惊恐不安地瑟缩在一起,一边庆幸着自己的身材苗条,一边悲愤地商量着离家出走。
第二天凌晨,当月亮还未彻底下班,天还是海一般的墨蓝时,我们比往常都更早地急急叫唤着。男主人被赶出来给我们拌鸭食,在他断断续续的呵欠声中,我们飞快地吃完,张开轻盈的翅膀逃也似的向着池塘奔去。
那天晚上,第一次切身体会到屠杀和死亡之意的我们没有回家,女主人在田埂上亲切地呼唤着我们,并用丰厚的食物做着诱饵。我们坚守初心,不为所动,耐着饥饿在湖中央抱团。
我们骄傲地与主人对抗了整个黄昏,他们没再坚持,于是我们便在湿漉漉的田埂上度过了一个晚上。
冰冷和饥饿不断冲击着我们的理智,第二天早上,当第一只鸭抛弃队伍回到家后,我们最后的自尊破碎了,纷纷往家跑去。
四、
平静的日子就又这样过了一个月,主人们数着日子盼着儿女们回家,我们也数着自己最后的日子,痛苦夹杂在每日的欢快中与日俱增。我们商量着反正回去也是个死,不如轰轰烈烈地死,等主人的儿女回来,我们就死守在湖水里,看他们拿我们怎么办。
但事情总不是按预期的在发展。城市惯有的喇叭声在乡间的小路上响起时,各家的老人纷纷跑了出来,而我们待在湖水里,暗暗下了不回家的悲壮决定。
回来的是邻居家的女儿。当邻居欢喜地迎过去时,其余人的脸上都布着掩饰不了的失落。但他们很快便收拾好了自己的情绪,亲切地同她和孩子们寒暄着。毕竟这孩子也是他们看着长大的,还是有着那一层情感在,见着她们回来,也是开心的。
孩子的欢笑声如同那辆城市的轿车一样,突然出现在一片祥和寂静的乡村里,仿佛捅破了一张薄纸,热闹的气氛便再也包不住地涌了出来。
警报解除,那天晚上我们照样回了家。
第二天一大早,还没等我们开始叫唤,邻居的老太太就跑了过来,说明了她的来意。
她说:“玲玲回来,说是想吃家里养的土鸡土鸭,我这不是没像你们那样想的周到,忘了养着,去街上买又怕买到饲料鸭,所以……”
两个主人面面相觑,不说答应也不说拒绝,嗫嗫嚅嚅的,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犹豫。
“我知道你们养鸭也不容易,这样吧,我出两百买你两只鸭,老邻居,你看这总成了吧。”
一听这话,女主人连忙道:“哎呀你这话说的,我怎么能要你的钱呢……这不是钱的问题,要是……算了算了,你提两只走吧,玲玲这丫头也是我看着长大的……”
两边都在牵扯着,一方非要给钱,另一方死活不要。
而我趁机急忙起身,从扎堆的鸭群中跑开了,鸭同伴们听不懂人话,疑惑地看着我落荒而逃的身影,等他们反应过来时,两只不幸的鸭已经被抓走了。
五、
此事一结束,我们四只鸭相依为命,如同一群惊弓之鸟,一听到车喇叭声就飞快地逃进河中央,一直等到危机真正解除才敢回家。
也不乏有城里回来的人觊觎着我们,好在主人们这次坚定了决心,一定要留着儿女们回来,给多少钱都不卖。
离过年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家家户户都开始热闹起来,主人们时不时坐在河边的田埂上张望着,从那里可以将马路的来往车辆一览无余。
村主任突然去各家各户登记低保信息,来到我们家,一进门便感慨道:“怪冷清的,孩子们还没回来啊?”
男主人从柜子里拿出平时舍不得抽的烟,递给村主任:“快了快了,过两天就回来了。”
村主任点燃烟,在烟雾中眯缝着眼睛摆弄着手中的文件:“你儿子买房了是吧?买了房就不能领低保了。”
“哪儿买的起房,城市房子这么贵,他们还在外面租着房子呢。”女主人赶紧说道。
“这上面都有登记的,我们清楚着哩。好了,签个字吧,从下个月开始每个月就没有低保了。”村主任吐出一口烟雾,打量着这个破败的老房子:“儿子女儿都在外面赚钱,还住这房子干嘛,搬城里去嘛。”
“主任,这,儿子买房也是贷款买的,欠了一屁股债,给我们的养老钱都没有,我们家的处境你也看到了,这,您就通融通融吧。”男主人赶紧递上另一根烟,女主人在一旁急忙点头附和着。
村主任接过烟,别在了耳后根上:“不是我同不通融的问题,这是国家的政策嘛。我们都只是办事的。政策就是你儿子买了房,就不能享受低保了。”
女主人慌忙说道:“二大队的陈家也不是买了房嘛,他们家也还是有低保……”
“陈大爷不是截肢了吗?家里有残疾,所以还是享受低保。”村主任不耐烦地解释着,催促男主人签字。
女主人忙道:“我也残疾啊,我左眼从四岁就被戳瞎了,村主任你知道的,这么多年了,我左眼从来没睁开过。”
“这残疾得有残疾证明,不然上面怎么知道!等你们办了残疾证再领低保吧,现在先把字给签了。”村主任把本子推在男主人面前,男主人拿着笔,皱着眉不肯签。
千不该万不该,我们在这个时候回了家,还大张旗鼓地叫着,成功地吸引了村主任的注意:“哎哟,自己养的鸭吧?跟外面卖的鸭就是不一样,看着都更有食欲。”
男主人快速地把笔放下,给女主人使着眼色,两人把不明所以的我们赶进了鸭笼,然后我听到了男主人的声音:“主任,你要是喜欢就逮两只回去,这都是我们自己用粮食喂出来的鸭,绝对没喂饲料,这鸭肉不仅好吃,营养也丰富得很呢。“
“这怎么好意思呢。”村主任笑着推辞,盯着我们的眼睛却流出了贪婪。
我拼命在鸭笼里狂奔着,其余三只鸭也预感到了死亡,惊慌地连跑带飞,被逮住的鸭使劲儿挣扎着,鸭笼里一片雪白的鸭毛。
我和另一只存活下来的鸭在鸭笼里精疲力竭地躺着,看着村主任满脸笑容地提着两只大肥鸭扬长而去,女主人紧跟在他身后:“主任我那个残疾证明你记得帮我弄弄啊,我是真的看不见……”
七、
几天后,我们听到男主人的大嗓门在里屋里问:“你们到哪儿啦?还在加班啊?票买好了吗?什么?不回来啦?不是说今年回来的吗?过年都还这么忙啊,行吧行吧,你们那边这几天冷得很,别忘了加衣服……行行行,你忙吧……哦对了,家里有两只鸭……”
女主人的声音焦急地问道:“怎么说?今年还是不回来啊?不是说都买好票了吗?怎么又不回来了。”
男主人没吭声。女主人的声音像轰鸭子似的追着他:“家里那两只鸭子怎么办?要不打理了给他们寄过去?给他们呢一人寄一只,他们过年肯定吃不到这么好的鸭子。你倒是说句话啊,寄东西最快几天来着?别到时候都坏了……”
男主人终于开腔打断了女主人的话:“寄什么寄!我们留着自己吃不行?他们不回来我们就不过年啦?杀鸭子去!”
当男主人提着刀冲进鸭笼时,我们已经知道逃无可逃,便温顺地接受了死亡。
脖子上的毛被粗暴地撕扯着,寒冬的风吹得我瑟瑟发抖,刀锋一闪,热血覆盖了脖子上的冰凉,像喷泉一样进了女主人及时拿过来的盆。
我听见男主人还在愤怒地骂道:“自己养的鸭,还没吃上,全送别人嘴里了!老子以后再也不做这亏本买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