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紫藤廊花开烂漫

2020-12-23  本文已影响0人  双泉古里_何先生

人在旅途中很容易对诗和音乐产生一种神秘的渴望,不仅是因为跌入时空洪流之中的孤独者对节奏秩序的本能需求,还在于每一个人面对自身渺小时的那份根植于人生悲剧意识而又不能满足的浪漫主义之思。

我和我的灵魂友伴们时常走在类似这种旅行的人生之路上。我们忘记这个世界的步伐,我们不合时宜地来到这个星球,而我们努力想象自己也许承担了某种使命,尽管我们自己都不明确这其中的意义。因为这种怀疑,我们开始和根植文字背后最深邃而隐秘的意义打交道,和诗歌打交道。

所以,我们会同样喜欢《九月》,喜欢那个自杀了的作词诗人,喜欢那个自杀了的作曲音乐家,还有那个在今天依然坚持承载这份感动唱着这首歌浪迹天涯的盲歌手。不知从何时起,婺江边紫藤缠绕的老旧亭廊成为我们朗读的舞台,夜幕降临之后的江边似乎特别适合成为某种属于诗人纪念仪式的严肃见证者:除却它,全场寂静。在这个完美的露天殿堂里只留下不涉及这份诗意的路人,以及最认真的听众:我们自己。

那些夜晚属于诗歌,属于激辩,属于酒精,属于理想主义。就是从那时起我开始不惮于谈论死亡,不惮于孤独,不惮于黑夜,不惮于云游在这个城市最荒凉的角落——在这个世界尚未苏醒的时候手捧着一本沉重如圣经的诗歌,启唱那来自死亡国度的文字。

我们的第一次朗读献给海子。在那次纪念会上,除了川熠有事没能参加之外,在我看来整个圈子里最有思想而又兼具诗意的人已经到齐,尽管人数不超过五个。 

3月26日对海子而言是一个富有隐喻意味的日子。在1964年其中一个版本的可能世界里,叫做查海生的孩子带着他成为海子的可能性来到了这个世界;在时空的另一端,1989年的同一天,这个绝望的男人趴在山海关下的一段铁轨上,冷静地聆听死亡的声音。死亡的声音,我喜欢这个说法,你可以听见远方的呜鸣声由远及近,就像一位袅娜的女性唱着悠长的歌谣向你翩然走来;在那一刻,这一生的不确定性都坍缩在那一段确定的长度上,每一次你感受贴近侧脸的铁轨震动,都会有一段记忆在眼前跳过,然后,是彻底的放下。最后,干脆利落地收场。离去,只在瞬间,没有任何冗长的拖沓,句号之后,就是真正的结局。

我本人曾在幼年,在那时家乡尚未开发完全的双港郊区水滨的一次游泳中,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理解了溺水时人的意识的非时间性;而在2000年11月,我在一次野外登山之中几乎和一个致命的趔趄擦身而过。所以我本人虽然受现代物理学和精神分析学的决定论影响深重,但我骨子里愿意相信这个世界上存在某种偶然,关于生命,死亡,我的存在。也因此,我相信死亡对于我而言并不是个陌生而不可触摸的话题,我在海子的纪念会上揭开了这个话题。惊辰说,海子的死亡方式是可笑的。我把他的观点理解为海子以一种反乌托邦图式,演绎对这个可笑世界的反讽。在川熠的哲学里,海子只是选择了诗人的出走。我一直不够像川熠那般浪漫,也没有惊辰那种近乎深刻的悲观,但我说,海子的死是恰得其所。

我们习惯了用时间的长度来量化生命的价值,所以常常对短命的诗人报以惋惜(对更多人而言也许是嘲笑)。但如果量化整段生命的有效信息,海子在空间上的广延足以弥补他在时间上的不足;事实上,我认为海子已经比大多数人活得更长。那晚也许遭遇酒神狄俄尼索斯的造访,抑或是沉浸在朗诵和陈词的肃穆之中,那一晚的信息被我迷醉的记忆擅自篡改,翻开海子全集中我随口报出的那一页时,我似乎看见了一行神秘的文字:“我知道你会翻到这一页。”更多富有隐喻趣味的神秘始终贯穿在海子关于死亡和自杀的诗歌之中。很久以后我努力翻看诗集的每一页,却再也找不到那晚我无中生有朗读出的那一句诗。

那晚我们还谈及向死而生。向死而生这四个字在我大学时代撰写的那些永远不会被发表的文章中时常被引用,但我那时尚不了解这四个字日后和我因由偶然而发生的神秘联系。那晚一老友谈到这个成语,我便借此第一次阐发了作为我的哲学体系基础的建立在悲剧论上的观点:意义源发于死亡。现在我已经知道我当时阐释的理论曾有一个叫做海德格尔的人在很多年前就已经提出,而那个用来命名他的死亡本体论的词语正是向死而生。

向死而生。死亡呼唤意义。人类史上有两次基于对意义需求的创造,第一次是面对虚无的恐惧,人类采取建构性的策略,于是有了语言;第二次是面对现实繁多性对意义的遮蔽,人类采取了隐喻图式,于是有了诗歌。在我看来,每一次当人们开始漠视这两种价值时,就会有殉道者出现以警醒世人。耶稣殉道于意义,而海子殉道于诗歌。也许这便是海子相似于耶稣的地方,也正因此,才有了海子那句富于神秘隐喻意味的诗:春天,十个海子,一起复活。

三月二十六日正是春天。那晚,紫藤廊花开烂漫。

上一篇下一篇

猜你喜欢

热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