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底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加伯乐主题写作之【末日】
1. 人鱼
陈沛沿着石灰岩堆积层走了大半日,随着海水中的灰土色杂质沉淀干净,挡视线的大气泡渐渐消亡,地形趋于平缓,依傍着低矮岩层而建的人类聚集地现出了全貌。她压低帽子走进聚集区,脚边的小螃蟹和章鱼被吓得四处逃窜,海蜘蛛和鱿鱼缠着水草。一个海星从窗户上滑下来,敲痛了陈沛的头,她摸着痛处一抬视线,正撞上一条狩猎回来的人鱼。
那是一条雄性蓝尾人鱼,身长超过三米,尾鳍宽大,面部和前胸覆盖着细密的鱼鳞,腹部有一条明显的新伤。人鱼宽大的身体挡住了海水折射的太阳光,陈沛整个人被罩进阴影里,她忍不住发颤,因为现在是繁殖季,雄性人鱼通过捕猎最肥美的食物来获得优先择偶权。可这条人鱼手里没有猎物,还受了伤,极有可能在途中遇到了强敌,败兴而归。
人鱼缓缓停在陈沛头顶半米的位置,呆滞的鱼眼定位到陈沛,思索着眼前的生物似乎不是石头、珊瑚、海草、海豚一类的东西。陈沛不确定当它想明白站在自己面前的生物是一个雌性人类的时候,是会把她当作猎物用尾巴割断脖子,还是带回巢穴充当雌性人鱼的替代物。无论哪一种,陈沛都觉得自己完蛋了。
在人鱼目光的压迫下,陈沛本能地后退,被一个从身后传来的人声制止了:“别动。”
陈沛停住脚步,头顶的水流速度在这一瞬间变急了,接着,一大团鱼群呼啸而过。人鱼捕捉到鱼群的动向,两米长的尾巴卷起水流,以爆发式的速度冲了上去。鱼群一哄而散,鳞片翻飞,人鱼盯上一条伤了背鳍的梭鱼,追着它钻进了石灰岩丛林。
陈沛松了一口气。人鱼的习性类似于海豚,更喜欢小鱼小虾,人类这种大型动物的猎捕难度相对较大。它们一般只会在繁殖期内主动挑战大型物种,为的是向配偶或者追求者展现自己的英勇。刚才那条人鱼受了伤,攻击性不高,对它来说抓到食物吃进肚子里比战胜食物更加重要。这就像濒死的狮子会优先抓一些老鼠和虫子果腹,而不是主动去挑战野牛。
“你是从哪儿来的?”背后的声音问。
陈沛回头,看见说话的是一个年轻男人。他的头发很长,盖住了肩膀,胡子却修理得很干净,皮肤让海水泡得略微浮肿,正警惕地盯着自己。
“从很远的地方,那里让洋流冲毁了……” 陈沛低下头,肩膀缩了缩,试图让自己的模样更可怜些,“在外面,我一个人活不下去。”
适当示弱可以让人放松戒备,即便是在生存问题极其严峻的海洋时代,这样的伎俩依然适用。男人缓和了神色,招招手说:“跟我来。”
男人把陈沛带到自己的居所,这是一间不足十平米的小屋,坐落在聚集地的边缘位置。屋子后面是地形复杂的怪石林和珊瑚丛,几乎可以阻挡所有大型鱼类的攻击。
“很安全,”陈沛忍不住心想,“很适合做庇护所。”
男人拿出钥匙开锁,陈沛站着他身后,悄无声息地从后腰摸出一根长刺,这是从一条鳐鱼身上砍下来的,上面涂着水母毒素,可以瞬间麻痹人的意识。她举起长刺用力刺穿男人的后背,男人痛得一激灵,神经毒素迅速发挥作用,他来不及反抗,身子先一步瘫倒在地上。
门应声开了,陈沛望进去,看见幽暗的屋子里闪着一双棕褐色的眼睛,那是属于另一个女孩的。
那女孩瘦极了,干瘪的脸颊和凹进去的眼眶衬得眼珠格外大,皮肤上覆盖着大片大片的红色藓状物。她震惊地看着陈沛和倒在门口的男人,嘴唇像鱼一样翕合多次才发出声音,哀求道:“别……别杀我。”
2. 人类
“人类失去野性了吗?”——这是20年前,陈书文参加大学生辩论赛时讨论的辩题。作为灵长类动物中最高级的物种,人类在很多方面的表现都有悖于动物界常理。以择偶为例,自然界的动物,无论雌性还是雄性都倾向于选择强壮的个体作为配偶,这使得优秀的基因可以被传承。按照这个标准,人类的择偶观似乎从来没有正常过。特别是当男性追求女性时,他们往往倾向于更纤细、柔弱的个体,过于强壮的个体让人没有掌控感。
陈书文提出,动物也有掌控欲,比如狮子抓到羚羊幼崽后不会立刻杀死它,而是“玩弄”一番,以此来获得精神上的满足。人类社会的夫妻制度以男女协作、双方共同抚育后代为目标,构建了一个名为“家庭”的第二社会。在这个微型社会里,配偶不仅是基因传承的合作者,也是不良情绪的消解器,畸形的择偶标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人类野性的表现。
2035年夏季,连续一个月的超高温天气导致冰川加速融化,海平面上升了十余米,海水倒灌,海滨城市被尽数冲毁,人们不得不向更高处迁移。全球气温不断上升,多数老人和体弱的小孩在这个过程中失去生命,人类数量骤减。由于女性对恶劣环境天然的适应力,灾难之后的男女比例降到了1:3。但这并不意味着一个男性可以娶到三个老婆,因为婚姻制度已经成为过去式。
现在是2050年,大灾难后的海洋时代,这个时代的首要目标是生存。随着男女比例的失衡,传统夫妻制度和家庭职能已经不能满足人类传承和社会稳定的需要,社会接替家庭承担抚育下一代的职责。女性被鼓励生育,子女可以自行抚养,也可以送到公共抚育基地,费用全部由社会共同承担。法律和道德不强调传统的父母和子女职责,这也意味着人类开始回归自我,爱情沦为消遣,亲情不复存在。
八点钟的下班铃声响起,陈书文走出办公室,其他年轻员工只是稍稍用余光看她一眼,然后埋头继续做手头的事情。这些年轻人都是当初大灾难中幸存的小孩,他们人数太少了,工作通宵达旦也做不完。而陈书文不一样,她今年四十岁,作为一个非技术骨干,过不了多久,她对世界的贡献就只剩一张吃饭的嘴了。
陈书文裹着隔热服走进巷子,这里潮湿阴暗,橙黄色的路灯丧气地亮着,一个金色头发的年轻男人靠在路边的墙上。他没有穿隔热服,光着膀子,腿也露了大半截,脖子和腰上缠着几条金属链子。看见陈书文过来,他吹了声口哨,指着巷子里透出光的一扇门,说:“姐姐,进来坐坐呗。”
那是专门做皮相生意的店子,陈书文不做理会,快步穿过巷子。
3. 女孩
在冰川融化、海平面上升,地表温度不断突破纪录的时代,从未有人考虑过海洋的宜居性,因为人类没办法在水底呼吸。15年前那场浩劫将十几亿的人类卷入海底,他们的结局本来是必死的。但是当陈沛在海底醒来,看见五颜六色的鱼群从身旁游过,天空的蓝和海水的蓝融为一体,她才真真明白“天地悲悯”的含义。
陈沛确信自己的身体在被海水吞噬的瞬间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这使得她可以在海底呼吸,并且不会被海底巨大的压强拍扁。但正因为身体过快地适应了海洋,回到陆地成为了另一项挑战。
这些年来,陈沛走过海洋的很多地方,见到了许许多多和她一样的人类,大部分已经死亡,有的被食腐的鱼类瓜分得只剩断臂残肢,有的掉进剧毒的海葵林,等着微生物将其彻底分解。水底环境极其考验人的适应能力,陈沛的身体常常浮肿,皮肤上爬满奇怪的藻类和藓,头发里长寄生虫。但这些都是小问题,更大的威胁来源于海洋里的大型捕食者,以及存在于人类传说里的海底原居民——人鱼。
活下来的人类相互抱团,形成小型的人类聚集地,但这些聚集地的真实缔造者其实是人鱼。它们对人类有一种天然的敌意,陈沛觉得这是源于恐惧,因为人类太聪明了。人类也会对过于聪明的东西产生恐惧心理,比如外星人和人工智能。人鱼将四散在海洋里的人类抓起来,男性成为储备粮,女性成为雌性人鱼的替代品参与后代繁衍,陈沛曾亲眼见到一个人类女性生下小人鱼的场面。
人类聚集地就像一块公共良田,所有人鱼都能从这里攫取需要的食物和配偶,但它们又严格遵守秩序,在食物丰饶、交配不成问题的情况下从不造访。男性人类不具有生育子女的能力,会被优先作为食物,很多男性为了不那么快被吃掉,通过留长发、修胡子来伪装自己。
陈沛用草绳将男人的手脚捆住,小心地拔掉他后背的尖刺,然后快速缠上布条,尽量不让血流出来。在海洋里最忌讳流血,因为大型食肉动物会循着味儿找过来,血腥气使它们异常兴奋。
女孩在一旁看着,她的身体太羸弱了,从内而外散发着病气,长藓只是表象,陈沛觉得她时日无多了。
“他是你男人?”陈沛问。
“不……不是,是哥哥。”女孩说。
“不用担心,他一会儿就会醒的。”陈沛拿着草绳走到女孩跟前,女孩配合地伸出手,让她绑住自己。
“姐姐,”女孩有些畏惧地开口问道,“你是从哪儿来的?”
“从外面,”陈沛绑绳子时碰到了女孩手臂上糜烂的皮肤,她有些难受,问,“你这样多久了?”
女孩摇头:“不记得,很多很多年了。”
陈沛叹了口气,站起身,从屋子里找到一些食物带上,准备出门。
“姐姐,”女孩叫住她,小心地说,“你好厉害,我没见过哪个人类可以只靠自己找到这里来的。所以,你能不能……能不能带我去外面看看?”
陈沛停住,她大概能理解女孩的心情。人类不是不能离开圈养地,是外面太危险,困住人类的围墙同时也保护了他们。但陈沛拒绝:“于你而言我只是一个陌生人,甚至是一个坏人,这件事情你应该问你哥哥。”
小女孩低下头。
“但是,”陈沛出门前稍稍回头,今天应该是阴天,外面的色调是土黄色混合着深海蓝,一如陆地海岸线上最常见的风景。陈沛的嗓音经由海水的传导,震荡在不足十平米的小屋里,“你如果想再看看陆地,我可以帮你。”
4. 爱人
陈书文端着晚饭坐到窗边,月亮照在孤寂的海面上,偶尔有发着光的水母和荧光乌贼浮出水面,随着潮汐的涌动忽明忽暗。
窗台上的仙人掌不知道什么时候让太阳晒死了,留下一小团黑炭似的尸体。这是今年的第三盆,去年只死了一盆,陈书文不明白,这种在极端干旱和高温的沙漠里都能存活的植物,换个花盆怎么就不长了。她本来想着等仙人掌开花就去抚育基地看看孩子们,她的一对龙凤胎就在那里,今年满十八岁,如果顺利的话,马上就要离开基地去参加工作。
两个小孩刚刚出生的时候,陈书文短暂地尽过母亲的职责,那时孩子的爸爸还在。他叫吴达,是陈书文在大学辩论队认识的学长。陈书文收到他的第一份礼物就是仙人掌,因为那段时间温度太高,鲜花买来开不到一天就焦了。花店老板推荐说仙人掌耐高温,能开花,削掉刺还能做菜,他就买了好多盆。
后来经历大灾变,海水灌进村子,吴达拼命救陈书文和孩子上岸,自己却不幸被海浪卷走,永远沉到海底。算下来,两个人从认识到分开前后不过五年,这是陈书文认识吴达的第四个五年,也是失去他的第三个五年。
公司的年轻人将陈书文的感情经历称为“陆地时代的典型模范”,因为这个时代似乎已经不流行这样的感情了。年轻人的恋爱直白又坦率,约会和吃饭喝水一样频繁,他们可以把只认识一天的人带回家过夜,也可以坐进路边随便一家茶馆里找人消遣。陈书文始终适应不了这一点,她就像一个融不进新世界的老古董。
陈书文在窗边坐了两个小时,盘子里的西兰花还剩一大半。电视在播农业新闻,今年气温再创新高,稻谷很多空壳,产量大幅度降低。耐热作物的生存上限不断被突破,最近菜场可供挑选的蔬菜种类已经越来越少,厨师这个职业早在一年前就淡出了大众视野,这是生活在陆地时代的人们不曾想过的。
天边开始有电光落下,接着炸响几声雷,月亮隐匿到乌云后面,乌贼和水母钻入海平面以下,水面黑得像镜子。没过多久,海平面翻滚起来,黑色的浪涛越来越高,连接上空中电闪雷鸣的乌云,像一只巨大的罩子,逐渐逼近人类城市,在到达一个极限点后又退回去。地球的生态环境正变得越来越恶劣,天气和人的情绪一样不可控。
电话铃声响了三遍,陈书文吃完盘子里最后一颗西兰花,才慢慢伸手去接。
讲话的是一个温柔僵硬的机器人:“陈书文女士您好,这里是抚育基地墓园管理中心。您租赁的墓地已经到期,请问您明天是否空闲,我们希望您来取走子女的遗物。”
一道闪电没入深海,陈书文咬着嘴,从喉管处发出一个难听的音节:“……不。”
机器人说:“我们非常理解您的心情,请您节哀。您也可以选择续租,费用由抚育基地承担。”
“不……不需要,”陈书文泣不成声,“你们做的已经够多了,我明天会去取的。”
15年前大灾变发生的时候,陈书文正在瓜田里挑西瓜。两个小孩在一旁扯地上的瓜藤玩,熟透的西瓜被牵动,噼里啪啦地炸开,吓得他们哇哇乱叫。那时是凌晨,天上有三两星子,天气出奇凉爽,吴达蹲在田坎上等她。
然后海水漫过山川,摧枯拉朽般碾压着大地,陈书文慌忙地抱住孩子。吴达拼命把他们推上一块浮力巨大的朽木,自己却没有力气爬上去。那天,陈书文眼看着海水漫过山脊,村子的色彩崩塌,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寂寥的水上荒原。吴达无声无息地沉入水下,人类被自然吞噬的时候,安静得就像水消失在海里。
两个孩子后来也没能活下来,他们在迁移过程中死于热射病。
5. 围猎
陈沛扯掉螺旋桨上最后一根藤蔓,卸掉舱门上的螺丝,微型潜艇打开了。这是许多年前科学家用来探索海底的仪器,一般由机器人操作,特殊情况下可以坐人。陈沛从内到外检查了一遍,潜艇功能完好,剩余的燃料足够上浮海面一次,只有压力舱损坏了,扛不住上浮过程中巨大的压强变化。陈沛庆幸自己有一套潜水服,那是从一个死于缺氧的潜水者身上扒下来的,可以保护她在上浮过程中不会爆体而亡。检查完,陈沛又用水草把潜艇盖住,避免被鱼类发现。
做完这一切,光线已经很暗了,因为海水只能折射特定波长的光,海里的白天比陆地短很多。陈沛动身回聚集地,路上她遇到一条人鱼幼崽。人鱼幼崽和人类更相像,它们的后背和两鬓还没有生出鳞片,鱼尾是光滑的,覆盖在上面的粘液代替鱼鳞起保护作用。如果忽略掉尾巴,眼前这条小人鱼就是一个十多岁的人类小孩。
初出茅庐的小人鱼对人类很好奇,它晃着鱼尾靠近陈沛。陈沛从后腰抽出短刀,浮游生物的光映照在刀刃上,人鱼被吓得躲到海葵后面,深蓝色的眼睛不明所以地盯着陈沛。
人鱼幼崽一般不会单独行动,它出现这里就表明附近有成年人鱼,而且极有可能是一个人鱼族群。陈沛收回短刀,她现在只想快点回庇护所,在外面多待一分钟就多一分危险。
陈沛快步穿过珊瑚林,眼看着屋子就在不远处,寥寥微光照在门前漆黑的小道。她留意着周边的动静,走着走着步子却慢了下来。
不对劲。
海里随处可见发着光的蜉蝣生物,螃蟹、鱿鱼、海星也常常横在路上,当人或鱼类靠近的时候它们就会躲起来。可是珊瑚林到屋子门口这段路太干净了,没有一丝光亮和生机,从陈沛离开到回来至少过去了四个小时,这个时间足够浮游生物落地栖息。
陈沛抽出短刀横在胸前,预备着退回珊瑚林,屋子的门砰地一声开了,几个黑影闯出来,块头最大的一个直直地冲过来撞上陈沛。陈沛脚底不稳,一个踉跄栽在地上,她顺势被按住四肢,短刀掉到地上。借着海底所剩无几的光,陈沛辨认出那是五个人,其中之一是被陈沛绑在屋子里的男人。剩下的人也都留着长发,脸肿得像被水母蛰过,不说话就分不清男女。
块头最大的黑影上来就要扒陈沛的衣服,另一个人出声制止:“别慌,先拖进去。”
按住陈沛手臂的人说:“这小姑娘本事挺大,一个人跑过来的。”
“她有法子回陆地,别玩坏了。”被陈沛绑过的男人说。
“没问题,不死就行。”另一个人说。
大块头揪着陈沛的衣领要把她提起来,陈沛扬起脖子,用力咬上他的手臂,牙印渗出血来。那人吃痛,一巴掌重重甩在陈沛脸上,硬是给人打趴在地上。
旁边的人看见,骂道:“傻子,快包扎,小心鲨鱼闻着味儿过来吃了你。”
大块头顾不上陈沛,慌慌张张地扯布条包扎,陈沛趁机抢回地上的短刀,对着几个人胡乱地挥舞。他们害怕受伤,都不敢上前,其中一个人趁乱摸到陈沛身后,一把禁锢住她的手臂。陈沛挣脱不了,她看着停在胸前的短刀,咬咬牙,照着自己的手背划了一道。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一股火红的鲜血顺着刀刃喷涌出来,甜腥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散进海水里,囚笼一般把几个人团团围住。他们像见鬼一样彼此看了一眼,隔着红蓝交错的海水面面相觑。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跑啊!”
众人幡然醒悟,挣扎着双腿站起来,可是没等他们迈动步子,人鱼就找过来了。陈沛的判断没有错,那条小人鱼是跟着族群出来觅食的,这个族群总共有十二条人鱼,四条幼崽,六条雄性人鱼和两条雌性人鱼。它们在附近围捕鱼群,嗅到人类特有的血腥气就来了,这味道像迷魂汤一样让它们难以自持。
看着人鱼如阎罗一般从天而降,没人再有心思管陈沛。在血水和黑暗的遮掩下,陈沛冷静地处理伤口,她用纱布和塑料布在手背上各缠了一道,避免血腥味透出来,然后躲着人鱼的视线,悄无声息地退入珊瑚林。
6. 墓地
陈书文住的这座城市以前并不临海,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海水从地平线那头慢慢地涨起来。它最初看上去只是硬币大小的一个水坑,渐渐变成了湖,现在已经蔓延到城市脚下,过不了多久就会淹上来。政府定的移民计划在一年后,到那时,这片土地上除人类之外的一切事物都会被吞噬。
公共抚育基地建在距离海岸最远的位置,里面有抚育中心、学校、医院、图书馆,墓地建在西边最偏僻的角落里。这会儿是下课时间,大一点的孩子抱着书从教室出来,小一些的让老师领着往活动中心走。外面是阴天,最高温度达到55度,基地内却能一直维持26度的恒温。
陈书文抱着仙人掌从人群中穿过,这是从菜场买的,吴达居然说对了,这东西因为突出的抗热性,现在已经沦为大众食物。菜场的老板听说陈书文要带着它去墓地,专门从角落里找出一盆带着花苞的,它用来做菜太老了,作为观赏植物则刚刚好。
墓地和抚育基地之间仿佛隔着一道屏障,从大门进来就像从一个世界进入另一个世界,外面热闹蓬勃,里面苍凉落寞。今天来的人很多,大家都敛着生气,像是害怕吵到地下的亡灵,但其实这里没有一副尸骨,都是衣冠冢。这个墓地专门用来纪念大灾难中不幸死去的孩子,他们中的大多数尸骨无存。父母可以租一块地安置他们小小的灵魂,政府给予优惠,费用全免。
在最初的提案里面,墓地的建设被视为一项公共事业,这些夭折的孩子会和逝去的陆地时代一样被后世瞻仰和铭记。预提案公示之后,抗议声高涨,人们拒绝将这些小孩的身死视为公共事件。
陈书文说:“他们只是不幸遇到了一场意外,他们还太小了,没来得及给世界留下什么痕迹,更谈不上贡献,他们小小的肩膀承担不起高大的词汇。我的孩子都有一些内向,不喜欢陌生人,这一点和他们的爸爸很像。所以,其实我想说的是:他们不属于全人类,他们是我们的私有物。”
预提案没有通过,经过慎重讨论,新提案通过了关于个人租赁的意见,墓地不再作为公共产业对外开放。
这是十五年来陈书文第一次来墓地,她已经不记得路线了,机器人领着她来到一个小方格子前面。为了节省空间,这里规划得像一个开放式图书馆,每个人只能租到一小块地方。属于陈书文的小格子里放着一本童话书,书名叫《海的女儿》,因为时间过去太久,书页已经发黄,封面四仰八叉地翘着。
这本书讲的是一个美人鱼勇敢追爱的故事,最后一幕是小美人鱼在海面化为泡沫,永远消失在王子的生命里。这是童话故事里少有的凄惨结局,它仿佛在告诫我们远离爱情。陈书文的两个小孩却很喜欢,他们的关注点不在爱情上,而是好奇小美人鱼走在陆地上有多疼。
陈书文和他们解释说:“美人鱼是深海鱼,它想上岸要经历许多磨难。比如压强差会把它的内脏捣碎,比如它在空气中无法呼吸,所以它在陆地上走的每一步都很痛苦。”
孩子们又问:“这个世界上有美人鱼吗?”
陈书文想了想说:“有的,只是科学家还没有发现它们。”
孩子们追问:“科学家都是很厉害的人,为什么还没有发现美人鱼?”
陈书文只能胡诌:“可能因为美人鱼不喜欢人类,所以躲起来了。”
这段记忆过于遥远,陈书文记不清细节。她抱着仙人掌和故事书,一边回忆着往事一边走出抚育基地,不知不觉就到了大海边。今天的阳光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狠毒,陈书文出来的时候忘记穿防热服,她感到后背被晒得滚烫,裸露的手臂上裂开皮,但这些都无所谓。
这会儿的大海很平静,海浪轻轻舔舐着沙滩,陈书文慢慢往海水深处走。她手中的仙人掌花苞不知道什么时候绽开了,红色的小花有十公分,在炙热的浪涛下骄傲地开着。
7. 上浮
人鱼没有立刻采取捕猎行动,而是分散成一个大包围圈,将几个人困在里面。四条人鱼幼崽随即也被推进圈内,身后的雄性人鱼发出类似鼓励的嚎叫。很明显,这场围捕已经变了性质,它即将成为这些人鱼幼崽学习捕食技巧的第一堂课。
大块头已经让眼前的场面冲昏了头,他挑了体型最小的一条人鱼幼崽生扑上去,小人鱼灵活地躲过,鱼尾顺势摔在他肿成椭球形的大脸上。余下的三条小人鱼受到带动,开始主动进攻,其中一条雌性小人鱼热衷于用鱼尾割裂人类的皮肤,一簇簇鲜血从伤口涌出来,战场的血气到达顶点。
大约十分钟后,几个人伤痕累累地倒在地上,雄性人鱼发出嚎叫,小人鱼退回来。成年人鱼游上去,抓住几个人的头发,拎萝卜似的将他们提起来,然后缓缓退出人类聚集地。
珊瑚林这边,陈沛已经穿上潜水服进入潜艇,海水黑得像幕布,水母和蜉蝣生物一闪一闪地亮着光。她在驾驶室坐了一会儿,一条温顺的大鱼从星星点点的光亮中游过,这样的场景让她想起小时候的一段经历。
那时的海平面还没有上升,陈沛跟着妈妈住在一个临海的村子里。妈妈总是睡在屋檐下的躺椅上,只有在陈沛喊她的时候才会稍稍睁开一只眼睛,对着女儿笑一笑。她参与的一个海洋项目正进入关键期,每周都要下海,十分辛苦,休息的日子几乎都是睡过去的。
那些日子热得人冒火,陈沛多数时候都躲在屋子里不想出门。有一天晚上,天气出奇凉爽,妈妈意外地没有睡觉,而是叫上陈沛到院子里纳凉。她们的院子里有一个池塘,已经干涸了许久,这天晚上却灌满了水,里面游着几条大鱼。那鱼长得很奇怪,通体都是古旧的灰土色,鱼鳞又细又密,悬在水里一动不动,像极了封在玻璃柜里的古化石。
妈妈问陈沛:“害怕吗?”
陈沛盯着这些不明来历的大鱼,坚定地说:“可怕,但很有意思,不是吗?”
这是陈沛生活在陆地上的最后一晚,凌晨,海水淹进村子,陈沛被海浪卷走。等她从海底醒来,一场长达十五年的历险便拉开了序幕。
回忆终止,陈沛启动潜艇,螺旋桨带动水流,周边的光点一瞬间消失了。潜艇开始上浮,陈沛的胸肺有明显的不适反应,她缓缓调整呼吸,身体变得轻飘飘的。潜艇上浮到一大半,温度开始变化,驾驶舱热了起来。陈沛隐约听到后备仓传来奇怪的声响,她没多想,操作潜艇继续上浮。
半个小时之后,潜艇钻出水面,星空如投影一般铺展开来。陈沛坐起身子,看见脚下浓墨似的水面倒映着星空,她的潜艇飘在亿万星子中间——星海没有坐标,她是唯一一个自由的质点。
后备仓的怪声又传了出来,陈沛打开后座窗,惊讶地发现里面躺着一个人。借着星光,陈沛看见那人皮肤上大片大片的红色藓状物。
是海底那个女孩。她没有穿潜水服,内脏被绞得稀碎,鲜血从眼角和鼻子里流出来。陈沛原本没打算带上她,因为潜艇的压力舱坏了,潜水服也只有一套,不加防护就上浮约等于自杀,但女孩居然躲着陈沛自己爬上来了。
“姐姐,”女孩吊着最后一口气,艰难地开口,“到陆地了吗?”
陈沛摇头说:“没有,我偏航了。”
女孩缓缓闭上眼睛,轻轻地说:“这样啊,那太遗憾了。”
潜艇随波逐流地飘在海里,一朵红色的小花卡进排气口,陈沛捡起来放在小女孩的头发上。
陈沛想起很久之前,邻居家住着一个种西瓜的姐姐,她的窗台上养着许多仙人掌,到了季节就会开这种红色的花。那个姐姐叫什么名字陈沛已经忘了,她可能还活着,在陆地的某一处;可能已经死了,在海洋的某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