罂花泪
暮色低沉,萍的背影渐渐消逝在远方!尖锐的余声回荡在稻田上,稻茬突兀地长着。乡间路笔直地伸过西村一间间黑瓦白墙的坡屋顶民房,伸过一块块旱田、一畦畦菜地……
1
萍,1966年出生于江南的一个小村落,祖上是地主,据说村里的半片房宅、田地曾经都归于她的祖上,新中国成立后,田地被收归,财产被没收。家里仅留了一套木质卯榫结构的老房子。粗壮的木柱,残留着斑驳的朱漆;高而阔的开间,排着齐整的木椽;石门槛上,双扇雕花的木门,吱吱呀呀着岁月的开合。
祖上的风光仅留存于已略显腐朽的大木柱中。老人经常讲起之前婚丧嫁娶的排场,家里的摆件,精致的吃食……曾经私藏的一箱银器也被搜刮,连箱子都未剩下……
萍听着这些唏嘘的家常,像是听一个遥远的故事。家道中落,父辈们像是被打了霜的秋茄,萎焉得无可遏制,似乎甘于落寞是应该有的态度!
村里的房子都换了装束,改了高度,那套老木房生生夹在钢筋水泥的不和谐中,像是诉说着什么。
萍走在上下学的乡路上,晨光暮色中的她习惯抬头,迎向那束遥远的暖光。乡人热情地唤她,她缓缓地微笑回应,像是在一个错误的时空中被唤醒。
夜色中,木房子阁楼上的灯光固执得亮着,村人指着那方掩映在翠竹中的角度对孩子说,要向萍姐姐学习。
萍带着乡人的希冀长大了,略显婴儿肥的圆脸,自带雾色的眼睛,顺滑的马尾,稳居乡里第一的学习成绩。
人们茶余饭后总是闲聊说:要是乡里只有一人能考上大学,那准是萍,她从没考过第二。也有人说,说不准。梅也很优秀,不仅聪明漂亮,而且老爸又是乡里干部,这年头什么都得靠关系。
日月星辰间,庄稼地一茬一茬,收了种,种了收。只是在这收种之间,带着岁月的齿轮,不断向前。
萍念高中了。80年代初,改革开放的脚步迈进了村子,村里有了万元户,有人拿着万元票子为子女买城市居民户口,都说居民户是日头还未落,便可摇着扇子,嗑着瓜子,有着雪白肤色的存在。
“梅,你以后想做什么?”萍和梅坐在河边泵水的石沟上,河水不急不缓地向西流着。
“努力考学,争取当大学生。万一考不上的话,我爸说给我买个居民户。”
“你呢?萍!”
“我?我没有万一!”
晚风拂过那两个青春的背影,那个架高的泵水口,那片玉米地,那些开着黄花,长着小圆绿叶的花生畦,那间古老的木房子,还有房子边随风舞动的罂粟花。
萍指着身后斜对面约20米开外的木屋,对梅说:看到那丛红色的罂粟花了吗?我奶奶把它当宝贝,说它叫米囊子,可治久咳久泻。可我却是因为它燃藜之火般的颜色,才爱上这种植物。你看,它像不像一个燃烧的希望?!
2
高考前两个月,木屋的灯光整晚整晚地亮着,萍的母亲走上嘎吱作响的木楼梯,给她递上她爱吃的红薯干。努力啊,萍,你是这个家唯一的希望!萍不说话,盯着被风吹动的灯绳,看着它摆过来又摆过去。清风翻动书页,哗哗啦啦!萍拿过笔盒,用力地压上。
她打着哈欠,伏在案头睡着了,梦见一大户人家办家宴,好不热闹。有个小孩穿着大红的绣花绸衣,拿着糕点穿梭在宴席间,一会儿采了一大捧罂粟花,插在大堂最中央的花盆中,大红的花色如火焰般热烈地燃烧!
“萍,最近你脸色不好,神情恍惚,是不是学习太累了?马上要高考了,身体最重要,虽说你成绩稳定,但此考非彼考,万望休息好,以最饱满的精神状态迎接大考。”萍的班主任钱老师关切地和萍说。
七月流火,萍随着人流挤进考场,她没有回头,知道身后是未转身的家人的目光。
萍扫视每一道题,默默地告诉自己,相信钱老师说的,我的能力足以应对任何一场考试,只要放下包袱,只要放下包袱……终于顺利结束两门。
最后一门,萍略略松了口气,她回头,看见她的母亲、父亲都站在校门口。母亲看到她回头,把手扬到额头前,频频挥手,示意她快点进去。转头的瞬间瞥见同样赴考的梅,正伏在她爸爸的怀里撒娇。
萍做了个梦,梦到自己金榜题名!她睁开眼睛,粉色光射过窗户,斜斜地横在房间内,隐隐见得细粒漂浮的尘埃。萍转了个身。猛然坐起。“妈!妈!!”
木楼梯上登登登地响动着。孩子,你醒了!萍的妈妈坐到床边,微微把右手臂抬起,想要拂上萍斜靠的身子,一抿嘴,偏过头去!“妈,我怎么在这里,我不是在考试吗?考完了?你们送我回来了?!妈!”萍扯过她母亲的袖口。
“萍儿,你可能太累了,考试的时候昏睡过去了!”萍妈转过身,低低地说,像是一个孩子的梦呓。别难过了,钱老师说了,明年可以再来过。”
萍睁大了眼睛,把身子坐直,愣愣地盯着母亲:“我昏睡过去了?我没考完试吗?”
萍妈把手搭到她的肩头。萍怔怔地坐着,看光线中的尘埃在热浪中飞舞。萍用手拨开母亲的手。无力地说:“妈,我想安静地待一会儿,说着疲累地闭上眼睛。”
好几天,萍都不曾下楼,梅过来看她。萍想祝福梅,梅想安慰萍,都隔着点什么。
3
村里喜报捷传,梅考上了大学。梅没来告诉她,萍知道,她是怕她难过,但她还是收拾心情,带了自己许诺过待她考上大学要送给梅的书籍。
到了梅家,萍整饬了衣裳,正待进门,听见梅妈跟梅说:"真的不去和萍说一声?"
"我怕她难过,本来无论如何,她肯定能考上大学的。"
"这就是命."梅妈叹气说,""这么努力,想着能通过这一考更改命运,谁想又落着这病,也是可怜见
的,也不知是个什么病,咋就长在这么聪明,这么好的姑娘身上?""
妈,这能治吗?就算能治,估计卖了她家那幢老宅都不够……
萍两腿有些发软,她仔细辨认着这段对话跟她的关联,她用力地抓紧那些书,小心翼翼地退出院门。
她对着那间木屋,恍惚间看见屋边的罂粟花结了籽,像一颗巨大的泪滴。
萍的脑海中浮现蒙太奇般的画面:恍惚,昏睡,注意力不集中,难道……腿越发沉重,好似拖着一个泥体。邻居刘婆对向走来,萍打起精神,主动搭讪,想从刘婆这里看出点蛛丝马迹,刘婆一如往常地唤着自己。萍捏了下自己的下颌,想确认下,自己是否真的去过梅家,是否真的如梅妈说的得了砸锅卖铁都治不了的病?
“医生说是精神太紧张所致,养一养,肯定会好的,到时我们再去考学。”萍妈说。
“妈,我想知道真相!”萍妈看着窗外,低低地说:你外婆死于癔症,医生怀疑这病是否会遗传。
外婆……怎么会!不可能!你不是挺好的吗?妈!
……
萍养成了每天照镜子的习惯,她害怕自己的脸会如症状描述般扭曲。
4
萍已不能集中心力,心爱的书已积尘。
陆续做了好几份工作,有近处的,也有远处的,因为身体原因,还是回到了家乡。小木屋外到处都是中药的残渣,药味满屋。
“萍,你都快30了,身体也不好,我们也老了,总归要给你找个归宿,东村有个木匠,手艺人。托媒人来说了几次了,你看……”
“妈,你别说了!我不要。”
……
“萍,东村那个木匠……”
“不要!萍恨恨地说!”
……
“萍。萍妈坐下来,这次,一句话都没说。”
萍哭了!她伏在妈妈的肩头,哭得声嘶力竭!
“妈,我答应!”
5
萍出嫁了,丈夫的家特别小,还纷飞着木屑,让她透不过气。她经常恍惚,梦见摇曳的鲜红罂粟花。
吵架,无休无止。他们像两个被岁月磨坏的齿轮,格格不入。
萍借着各种由头回着那个长着罂粟的木屋,一待就是好几周,起先她丈夫还过来接她,后来索性扔下狠话,不回就永远不用回了。
萍妈一遍遍给她讲她的病,她的这个难得组建的家……
一遍遍地催她回去……
萍写信给梅,希望帮她联系一个工作,但迟迟未等到来信。
萍回去了!回到那个木屑纷飞的小家。
6
夕阳的余晖中,一个三四十岁的女人,扎着高低的小辫,弯腰扯下一根狗尾巴草,认真地缠绕在手指上。
“萍!”乡人唤她。她抬起头,嘟着嘴,像是扰了她的好事,随即又露出黄斑的牙齿,嘿嘿地傻笑起来。
“作孽哦!这么个姑娘,生生地毁了!”
"是真疯了吗?"“那可不?上次都是被她男人绑着走的,据说在家都绑着,不然就会乱跑!”乡人唏嘘着问答。
“我不回!”萍突然惊惧地后退。“我不回!”
“不回不回,咱不回!”刘婆哽咽地抚着萍蓬乱的发。
萍乐呵呵地往家走,又是一个罂粟花摇曳的季节,萍怔怔地看着罂粟花,似曾相识,她摘下花瓣,揉碎,鲜红的汁液渗到手指上,萍突然惊叫起来:“血!血!我不回去,我不回去!”她边喊边跑向来时的方向。
“萍儿啊!”萍妈跌跌撞撞地追到乡路上,看着跑远的萍,老泪纵横!
血红血红的罂粟花,袭尽花色,残留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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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506 快写初稿
20200508-20200510 慢改字词、情节逻辑、意象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