击节而歌(三)
三
杜壳子那天并没有马上就走。因为我爷爷和他聊了起来,他应该也是不远的人,虽然我从没见过他,但爷爷和他还算熟悉。我们那一带有很多壳子。壳子在我们那,是漫天吹牛的意思。说一个人冲壳子,也就是说他在吹牛。其实我有另一层理解,也就是某个人很健谈,绝无贬义。喜欢冲壳子的人,一般绰号就叫某壳子。至于是不是颠三倒四胡言乱语,就无从知道了。但是壳子对人没有敌意,很好接近,这是事实。
我爷爷问他,杜壳子,真就喝口水么?何不进来坐一会?
我一听要进来坐,想到他身上的臭气,在暗地里给爷爷直摆手。但杜壳子还是迈步进来了,口里一边说可以可以,一边迈进来。我兄弟搬来一条凳子,他也毫不客气地坐。坐定后,摸出一支皱巴巴的烟来抽,还在我兄弟的光屁股上拍了两下。我兄弟佯装哎哟一声,跑来我身边。我和兄弟继续打弹珠。
那时候,太阳已经快落山了,在西方,灰色的云镀上了金边。
杜壳子看上去,年龄和爷爷不相上下。他问,张老太爷,近来可好?
爷爷说,身体好得很。
杜壳子接着说,身体好,吃得香,就是很好的事。我这两个月赶场,都没看见你张老爷子呢。
近来张至宽农活多,我就很少走动。这不,还要看着这两个娃娃。爷爷回答说,并指了指我和兄弟。
过去十来里路,也懒得走。爷爷补充说。
在这场上,以前逢一四七,现在逢单就赶场。好生闹热。老爷子若没太多事,多该出门走走。杜壳子说。
那是又有什么新鲜事?爷爷笑着问。
可不是啊,那林家祠堂,你知道不?以前是在场上的背后,文化革命期间破四旧,被推塌了。这么几十年的光阴,杂草丛生,谁都没去管,门在哪里都找不到。你也晓得现在的人,谁管?谁知从上月起,那林家在场上的“育”字辈,就当年那开了间门店,冬天煮羊肉汤,平时卖锅卖百货的,早些年还搭过戏台的林驼背儿,你老爷子也该叫幺老表。“育”字辈的排场,嘿嘿,你晓得的。杜壳子咳嗽两声说。
啊,晓得,怎么了?爷爷又问,随即又说,“育”字辈的林驼背,在五十里外的观音山,不是当了道士么?这是人人都知道的。
杜壳子接着说,上个月,当了道士的林驼背,他回来了。
回来了?我怎么一点儿不晓得。爷爷似乎有些吃惊。
我爸前些日子说还要找林道士呢。我也听到了,高声搭上这么一句。但我的弹珠被兄弟弹中了,我还有些不服输。我兄弟他精准的指法,我至今都很佩服。
嗯,回来了。回来二话不说,干了一件大事。
大事?
嗯,大事!他要重修祠堂。坐了二十多桌,就在他们羊肉汤馆子里。鞭炮放了十箩筐,上梁那一天,还挂红,比修自己的屋基还要闹热。
好事,好事。爷爷说。
哎,好事倒是好事。上梁那天,一家人只忙着喜庆,孙子没看好。跑去河里洗澡,被淹死了。我家孙女儿同他一道,不敢下水。跑回来喊大人们,我家的婆娘,跑得最快,但捞起来尸体都硬了。却不想,这林驼背的孙子突然就没了。
啊,还有这事?爷爷吃惊不小。
还有更安逸的。杜壳子轻声笑道,说,林驼背当年去观音山当道士,他那时孙女儿都有了,爷爷都当懒了,还出家。这怎么去想?他唯一的儿子,林老五,上梁那天也不知中了什么邪。得知自己儿子没了的消息,跑到梁上又哭又笑,众人拉他不下来。不小心,“咚”,摔下来,七窍流血,死了。
那驼背林道士呢?爷爷急着问。
林道士,就负责收尸了,还能怎样?杜壳子一副无奈的样子。
然后呢?爷爷又问。
他收了两具尸体,发了丧,一大一小两口棺材,满街人看热闹。接着又在回龙镇待了三天,却叫匠人们修祠堂不要停。后来带着他那个小孙女,名字倒好听,叫林姝姝。模样儿也乖得很。带着她又去了观音山。
哦,哦。哎。爷爷点着头,又叹着气。
那他婆娘呢?爷爷问。
他婆娘还能怎的?做神婆,一会住镇上,一会住娘家。杜壳子说。
这时候,太阳落下,院里明亮的太阳光渐渐快没有了。狗也识趣地停止了狂吠,蜷缩在窝里打盹。兄弟光着屁股玩得满头大汗,我带着他在院角落里,用冷水洗脸。
抽完那支烟,杜壳子问爷爷,老爷子,你家张至宽不在?
爷爷似乎回过神来,说,做活呢,上山了。
正说着,我爸回来了,妈跟在他身后。放下农具,爸也坐过来抽烟。我妈开始喂猪。
不一会,妈说,你们聊,我要烧火做饭了。
杜老头说,别煮我的,我坐一会要走。
坐了一阵,杜壳子低着头,夕阳的余晖从他的背后照来,头发像洒上了一层金粉。他摊开双手,直往自己的手里看,眼睛还不停的转动。不一会还微微颔首,做出意味深长的样子。
爷爷眯着眼睛,看着他问,杜壳子,你这书啥时候才能看完?
杜壳子说,快了快了,这本书我看了几十年了,现在是回头看。
爸又嘿嘿地笑起来,说,够你看一辈子了。
我不能想象,一个人面对着自己空空的双手竟然是在看书。后来听我爷爷说,杜壳子那天的确是在看书。那是一本无形的书,叫《鲁班书》。相传是木匠始祖鲁班所著,因为写得太过神奇和深奥,被奇人异士奉为至宝。那本书最初,至于是写在竹条上,还是写在纸上的,都无从考究。流传至今,尚存无形的版本。此书有两个部分,第一部分,写的如何是修房建屋,取木搭桥,也就是木匠的手艺。第二部分,写的是与风水有关。譬如,如何改造房屋,使之达到最佳的风水,甚至挪动家里的器具摆设,也可以改造人的风水。当然这是一把双刃剑。在使用者的手里,如果改造风水,确能达到扭转时运的目的,那是幸事。若原本就是好风水,被心怀不轨者利用,也可以用去搞破坏。这些都是我后来才知道的事。
杜壳子双手空空如也,却看得津津有味,时不时会心微笑,还做翻书状。在我们那附近,据说能看懂《鲁班书》的,也只有他了。我兄弟不和我玩了,去在他旁边坐下,凑上去,也往他手上看。发现没有什么,也把自己的双手摊开,学着杜壳子,有模有样的看起自己的手来。我爸干咳两声,仍然没有制止住他。这时杜壳子发现了,双手一拍,好像那本书被他合上了。他把左手偷偷伸到我兄弟的两腿之间,中指弯曲,做出打弹珠的手势,对准我兄弟稚嫩的小鸟,快速又准确地弹去。我兄弟尖叫一声,光着屁股跑掉了。
你家头,这两年,有没有生人来过?杜壳子转而若有所思,问。
没有。爷爷回道。我爸也摇摇头。
那就奇怪了。杜壳子又把两手摊开,边看边说。
厨房灶里,桔梗条燃得哔哔叭叭地响。黄昏变得闷热起来,水汽很重,炊烟升起来,烟雾出不去,被压在屋子周围盘旋。远方传来了沉沉的雷声。
如果方便,我可否到你家堂屋看一看?杜壳子又说话了。
嗯嗯。我爷爷和爸都点头。我把两个五彩的弹珠捏在手心,咕咕作响。
于是,杜壳子双手关书,站起身来,往我家堂屋走去。我跟在他身后,站在门槛外观望。
杜壳子从他那个脏得发亮的背包里,取出一个罗盘,一把剪刀,一节直尺。他在堂屋中间站定,上看,下看,再端详着手中的罗盘,缓缓转动着。伴随着罗盘的转动,他也微微移动步子,还用右脚在地上画圈圈。左看,右看,罗盘被他捧得更加小心翼翼。他的眉头微微皱着,点起的烟都烧到了手指头。忽然,杜壳子眼睛往门口平视,眼皮翻动着,顺着堂屋的门,又把左眼睛眯起来。还示意站在门口的我们不要挡他视线。估计他是找到了玄机,把罗盘轻放在地上,手指在上边比划着。又若有所思的一会儿,把直尺对准门口,也轻放在地上。紧接着,他拿起剪刀,蹲下去,在空中咔嚓咔嚓地剪起来。最后起身,面向门口的我们说,这门不对,对中了白虎山。
白虎山上我经常去打猪草。我还第一回在那山上感到混沌之气从我体内升腾而起。平时,山上葱葱郁郁,到了秋天都还是。
我爸开口了,问,杜神仙,这哪里不对?
杜壳子并不回答,捡起他的东西装好,移步到院里。我爸上前递上一根烟,杜壳子抽起来,指着隐隐的白虎山,慢条斯理地说,你们看,对面这山,山头由北向南开始堆积,尤其在南面,山势陡然走高,一块大石头独立,活像沉睡的猛虎。山上茂密的植被,正是这猛虎之皮。由此看来这白虎山就是地上的煞。你家正门对地煞,这是风水大忌。风水之说,门对水,水主财。即便是山,也应该背靠山。你家被地煞所困,想必家中生秽气,对主人家不利。
我爸望了望我,我也望了望他。爷爷开口问,怎么处置?
杜壳子提高声音说,改门,改向。只有改动堂屋门的朝向,把朝向对准东南角的燕长河,方能转运。
那时的雷声在麻黑麻黑的天际隐隐作响。院子里蚊虫们开始活动,低空中飞舞着几只蜻蜓。灶里头滚出来的烟雾,夹杂着锅里煎辣椒的气味,一阵比一阵浓,呛得人干咳嗽。妈在厨房喊道,准备好,快吃晚饭了。
我爷爷和我爸挽留住杜壳子。我出门,站在门口,唤我兄弟回家。
饭饱酒足,杜壳子吹了一晚上的壳子。打着醉醺醺的饱嗝,在灯下为我们择改门的黄道吉日,并嘱咐我爸诸多注意事项。他离开时,我妈从鸡笼子里,捉了一只公鸡给他提在手上。杜壳子连连说,客气了不需要,终究盛情难却,揪住鸡翅膀迈步出去了。
不久,夜空中狂风四起,猛地一道电光闪过,山崩地裂般炸起一声惊雷。
雨,终于落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