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相濡以沫
郑重声明: 此文系原创非首发,首发《优秀作家》。ID:勇夫归愚,文责自负。
这是件真实事,至今刻骨铭心,令我震撼。
那年震惊世界的里氏8.0级四川汶川大地震,发生在下午两点过。当时,我是成都驻军某团卫生队军医,随部队紧急出动,首批抵达一线。
沿途山崩地裂、破坏之大,惨不忍睹,人见人心会滴血,悲痛万分。
途中余震不断,离重灾区北川县城三四公里,前后出现大面积滑坡,我们车队前不能行,后不能退,官兵只好下车轻装步行,冒险绕来绕去,走个多小时,黄昏时终于艰难地进入县城。
县城已面目全非,高点楼房东倒西歪全部沉陷,剩一二层露出地面,矮点建筑几乎全部坍塌,瓦砾一片,分不出街道,无数居民埋进废墟……交通、电力、电信等完全中断。
部队立即展开救援。
团卫生队选择一块地势相对平坦、较安全的开阔地,按临战要求,争分夺秒切割设定抢救区、治疗区、待诊区和遗体暂存区。与此同时,当地救灾指挥部闻知我们轻装奔来,物质器材堵在途中,想方设法从倒毁的医院、诊所、仓库清理出一些急救医疗器材、药品等物资陆续补充我们,虽仍捉襟见肘,却雪中送炭,及时保障了我们简单应急。
伤员太多太多,四面八方络绎不绝。倾刻间,接受危重伤员数百人,大部分从颓垣断壁中扒拉出来,不少人奄奄一息,甚至送来停止了呼吸。
遗体暂存区设在抢救区左则百来米地方。
我带几名卫生员负责把最后一关。即:确诊心脏停止跳动者转我这边,观察留置二三十分钟,由我再逐一复诊,判断是否出现生命奇迹。
这也是特殊环境下,珍惜生命的一种慎重举措。
开始,现场相当乱。
天亮前,救灾指挥部陆续派来一些五湖四海奔赴灾区的志愿者,协助救治并维护秩序,紧张的救治才渐渐平稳运转起来。
我这边来了七八人。其中,县民政局科长老罗带一组人,负责清理遇难人员身上物品、登记姓名并逐一编号、接待寻找遗体的亲人……他们在周围打桩牵绳,把复诊与逝者区又隔开,面朝抢救区递深开两个进出豁口。遗体编号后统统存入第二豁口内。
天气闷热,尸体发酵变形奇快,为防止瘟疫肆虐,消毒打药还洒了石灰,准备按统一要求,明天把这批尸体就近及时掩埋。
地震发生突然,仅少数人随身带有身份证,另有为数不多的人虽没带证件,埋地下空间残活时留下便条,上有姓名等简要信息,绝大部分逝者根本无法查到丝毫线索。
人的生命往往比想象顽强。
我们先后发现二三十人躺平一阵,心脏竟出现微弱跳动,抬回去再抢救,有七八人脱离鬼门关。
为此,灾后地方送来锦旗,部队表彰,我和几名卫生员都立了功。
从晚上八点多连轴忙到第二天中午一点过,我们又累又饿又困。人还不断送来。我决定大家休息打个把小时盹,以保证后续作战。
匆匆嚼几块压缩饼干,喝随身军用水壶里些水,就近靠几棵大树或躺地,眨眼工夫,我们一个个睡熟。
迷迷糊糊感觉有人推我。睁眼见是老罗。看表,熟睡不过半个多小时。
一定有什么情况!
事先我拜托过老罗,若有什么急事立即摇醒我。
“打扰了。怕出事。”
老罗怕惊动其他兵休息,附耳悄声告诉我,有个老婆婆不顾劝阻,闯进逝者区,非要一具一具翻遗体找她老公。
老罗说:“这是今天来寻尸,我们遇到的第一人。”
老婆婆?找老公?怕出事?万一遗体真在这儿,出问题咋办?
“走,看看去。”
我睡意顿时全消,站起随老罗赶往现场。
离编号104号遗体十一二米,清清楚楚看见躺平的逝者覆盖的草席胸以上部位已斜挪开,一名盘头巾、穿长袖布衣的老妇背对我们,伏逝者胸间,一只手搭其脸上。
一股酒味顺风飘来。
老婆婆身旁有一个小背篓,地上横一个小颈圆肚约两斤装的土罐,地上湿了一滩,罐口还在滴液,酒气从那里飘来;罐旁还有一根近两米长、银元粗树棍,估计是老婆婆杵的拐棍……
盯到土罐,我心不由一紧:难道老人想不通,灌酒要随老伴……
我和老罗急走几步。
也就这时,老婆婆按逝者面部的手指轻轻动了动。我和老罗对望一眼,再目视那手,发现竟颤抖着在抚摸逝者苍白毫无血色的面部。
活着!
再走近些,发现老婆婆这只手袖口是湿的。
老罗和我再次对眼,心里有了些数。
原来,老婆婆带着一罐逝者爱喝的酒,四周无水,便以酒当水,以袖当帕,把亡夫皱褶苍老的脏脸擦干净了。
这片逝者,每一位都经过了我手,98%是从瓦砾灰堆或地下掏刨出来,脸部及裸露肌肤无一干净,耳鼻嘴眼甚至塞满尘埃,身上无一不脏、不龌龊。尽管四周消过毒,散发出的臭味依然熏鼻。
当然,酒味特别,近处自然闻得出来。
老婆婆活着,我和老罗松口长气。我们静静地近立身后,没冒然惊动她。此刻,估计老罗和我心思一样,考虑的是如何安慰和劝说老婆婆尽快离开。
老婆婆似乎浑然不知我们在身后,依然反复轻抚逝者面部,不时抽泣。
凭直觉,我觉得她应该知道我们在她身后。
终于,老婆婆停止抚摸,边抽搐边抬起头,望着逝者嘟囔:“娃儿……他爷,你……号……这两口,走得急……我……我只带来一罐,没想到……你舍得丟下我……一下就……就走了……”
老婆婆喘几口气。
“放……放心,再啷个也要……背你回去,入棺和老辈子……埋……埋在一起……坟头多倒些酒……”
“婆婆,节哀!”老罗地方工作经验丰富,马上不失时机开口问她,“您老是那个地方的人啊?”
老婆婆怔一下,慢慢回头斜看老罗,“李……李家坪……”
“哦——李家坪,要翻几匹山哟,”老罗接话,“三四十里山路!您老背老汉(土语,等同老公)回去,有没得帮手?”
“没……没得……”老婆婆慢慢站起转过身,嘟噜,“我背……背得回去……”
“婆婆,我看您老还是找几个帮手吧?!”我顺着老罗的话劝老人,“爬坡上坎路这么远,很恼火的。”
“再恼火……也得……背……背回去……”
老婆婆个子不高,看去至少已年过花甲,身板还结实,但要把逝去的老伴这么远背回家,谈何容易。
“现在哪找得到人……”老婆婆揩下眼泪,心情似乎平静了一些,“到处受灾……都忙得不可开交……”
“婆婆,这样。我给您老出个点子。”老罗马上对老婆婆说,“你也晓得,这次地震灾害造成的破坏太大太大,光县城地下就埋了几千人。政府、还有赶来的解放军全力以赴正在救人,各家各户都在自救。象您老这样远来城里的亲人也去了许多。时间长了怕瘟疫流行,政府决定……”
老罗耐心地给老婆婆讲因情况特殊,关系救灾大局,防止各种瘟疫流行并发,救灾指挥部决定明天就会把这批遇难者就近先掩埋。无名无姓的找块地皮集体掩埋。有名有姓的单独埋,会在坟堆上插姓名或已知信息牌,便于以后牵坟。现在余震不断,说不清楚随时会再次发生大灾害,或次生灾害。
最后,老罗说:“我马上安排人登记老汉的信息。您老不用这么急,最好赶快回李家坪顾下家里损失,等灾害平息后再来移坟,多叫些三亲六戚,堂堂正正办次丧事。”
“我背他回去。”说一半天,道一千遍,老婆婆固执地只回这两句话,“我背得回去。”
“……”
老罗无奈地摇头叹气。
我帮着做老婆婆工作 : “现在救灾这么紧张,一个萝卜一个坑,我们也抽不出人帮你,地还在不断摇晃。还是等两天平稳些,您老再带三亲六戚来运老汉稳妥些……”
“不,求求你们现在就帮帮我。”老婆婆突然下跪,向老罗和我连连叩头,带着哭腔,“求求你们帮帮我,把老头子捆我背上,我现在就赶路,求求你们……”
我和老罗赶紧扶起她。
松手老婆婆又跪下叩头哀求。老罗几名部属闻声前来,也一个劲劝她。老婆婆油盐不进,依然固执已见。
相持一阵。
“好,婆婆,我们满足您老要求!”老罗突然表态,随即吩咐部属,“小王,马上给婆婆登记,详细掌握逝者信息。老张、老陈,你们几个想法把老汉绑婆婆背上,绑牢实些——”
“这样行么?”我有些质疑。
“唉——特殊情况,现在是没法子的法子,只能满足婆婆要求。”老罗边甩脑袋边拍我肩,“任务重啊!当务之急,得尽快了结此事。免得相持下去,费时费神,影响我们履行大局使命……”
我愣一下,想想此时此刻也只能这样,不由连连点头。
老婆婆合什道谢。马上解下头帕,露出稀疏的白发。工作人员拿来几根绳子,将就覆盖老汉的席子、头帕伙同绳子把老汉捆老婆婆身上,小背篓盖住逝者头。一位工作人员还挽来一把草,垫老婆婆屁巴骨与草席之间。
这样背人行走好受一些。
婆婆杵着树棍,深情地给我们弯身鞠了一躬,然后一步一步挪动离开……
我们跟背后送她直到第一个豁口。望着渐渐远去的背影,我一阵心酸,眼睛湿润了,脑海飞出一个词——相濡以沫。我忍不住擦泪。另一只手触碰到军用水壶,壶里还有小半壶水。我立即飞奔前去追老婆婆……
“逝去的老汉叫李才银。”
当我们完成救援任务,准备离开那天,老罗特地来向我告别。他一直惦记着这件事,记着逝者姓名,事后跟踪了解详情。
他告诉我:“他二儿子夫妇在县中当老师,有两个小孩分别读小学、幼儿园……”
地震发生前两天,二儿子夫妇双双去成都进修,幸运地躲过浩劫。老汉那次专门下山来照顾城里两个孙娃儿。老婆婆留在山上经佑养的牛和几头猪。地震一发生,她不顾一切马上往县城赶。
儿子的平房垮坍成废墟。
孙娃儿一个在小学,一个在幼儿园,不知死活。老婆婆赶紧刨废墟里老汉。这时,一队救援人员过来,她跪下求他们帮助救人。地陷米多深,老汉压在屋梁下,救出仅剩一口气。回光返照,老汉叫老伴赶紧去找孙娃儿。好在两个孙娃儿被老师舍命带到操场坝子,安然无恙,和别的孩子集体保护在安全地带。
老婆婆折回又四处找老汉……
“你猜,老婆婆有多大的毅力,有多么顽强?”讲到这里,老罗感慨万分,“你应该记得下午三四点钟背人走的吧?现在全李家坪家家户户都知道她半夜三更才把人背回家,几乎是几步一歇……”
汶川大地震是中国历史上一次极为严重的地质灾害。据官方统计受灾地域高达近10万平方公里,死者近70万人,受伤37万多人,约18万人失踪,造成了大量财产损失,当地自然环境和基础设施等等遭到严重破坏。
同时,彰显出中国政府和人民同心同德,团结齐心战天斗地,战胜巨大灾害的坚强意志和不屈不挠精神,涌现出不少可歌可泣的经典事迹,广泛流传着许多感人故事。
什么是相濡以沫?这个故事鲜活地作了诠释。
相濡以沫。
(此事为好友陈晓当年亲历,作者依据其提供的素材而创作)
2024年9月初 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