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关山万里
“你……你是小军吗?”
她拍了拍站在她座位旁边那个男人的手。
“阿姨,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什么小军。”
男人皮肤黝黑,眼神清澈又坚定。他抓着公交扶手的姿态,显得孔武有力。上身挺拔修长,配上精简型的寸头。虽然站在摇晃的公交,但他整个人却依然可以保持平衡,俨然像是一雕塑。他的目光注视前方,眼神里透着一股难得的英气。
“你真的不是小军吗?可是你们好像,也是高高的,黑黑的,眼睛也像……”嘴里还不停地嘟囔着。
她抬头看着这个比她还要高出两个头的男人,眼睛里似乎氤氲了一点雾气,从她的眼角散开,慢慢地再蔓延到嘴角,晕染成微抿的弧度,她的眼神里盛满了殷切的渴望。
这时公交因为前方行人不遵守交通规则导致司机采取了紧急刹车。
全车突然一晃,她两只手都没有扶好,突然失去了平衡那一瞬间就要从座位往下摔倒,那男人将身体往前倾,整个人在她的座位周边形成了环绕的状态,像一道保护的屏障,将她稳在座位上。
“阿姨…你没事…”话音还未落完。
女人就抢在男人的前头关心地询问:“你没受伤吧,小军。我刚刚头撞到你了,你疼不疼?”
“阿姨,我没事,不疼,我一个身强力壮的大小伙儿,不怕的。”
“阿姨,我不是小军,你真的认错了。”
她眼神顿时向四周扫了扫,确定大家都在埋头玩手机。她用手示意男人低头来,好像有什么悄悄话要说。男人低下头凑过来俯身倾听。
“是不是里面不让说?你小声点跟我说,他们听不到的。”
男人突然内心一咯噔,眉头开始微微收紧,黝黑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敢相信,但是稍纵即逝。他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女人,瞬间恢复原状。
“阿姨,我叫梁仁,不叫小军。”
女人眼里半信半疑。
“阿姨,我下一站就要下车了,你自己要小心点。”
“幸福街一号到了,请下车的乘客准备从后门下车,开门请当心。”
公交车播报了到站的声音。
男人提着行李箱,迈着大步走下车,只留下一个挺拔的身影。
女人还在疑惑里没有回过神来,抬头一看,男人已经下了车,车门关闭,阻挡了她的视线,她的一边左右晃着头又一边往前探。
公交车平稳地行驶着,一路上再没有颠簸。没有什么外部因素可以打乱她的思绪,她一直在想着刚才那个男人,那个刚刚被她唤做小军的男人。
长街上,两排林立的樟树在盛夏格外的繁茂,阳光穿过叶缝渗下来,在前方的水泥地上打出一片白光。
公交车一经过树下,暂时接住了阳光,阳光便穿透过玻璃窗,投射在她的头上,在那一抹刺眼的白光中,隐约可以看到有光尘在盘旋。除此之外,发丝之间还有一些不一样的银光。
“幸福街二号到了,请下车的乘客从后门下车,开门请当心。”
公交车再次播报停靠站信息。
女人用环保袋拎着刚在菜市场买回来的菜,缓慢地走下车。
02“喂!班长,是是不是幸福街一号?我怎么没找着那个地方呢?”男人的额头上冒着黄豆般的汗珠,焦急地询问电话另一头。
电话那头的人调侃他:“你小子就不能长长记性,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是二号。”
“失误,失误,班长。这不是刚被'放出来',有点兴奋过头了。”
“你这记性跟耀军比,你可差远了。之前你还不服……”电话那头话没说完。
周围的空气突然像是凝固了一般。偶尔被盛夏的风吹到脸上,脸上也开始变得火辣辣的。
男人脸上也开始变得有些沉重了。
“是啊,我承认…我确实不如耀军…”他哽咽了。
“别忘了,阿仁,还有正事要办。”
对话那头的语气明显不像之前那样欢了。
“好嘞,班长,放心吧。”
……
提到“耀军”这个名字,让他的记忆一下子回到了那天。那天的一切仿佛都还历历在目,那一帧又一帧的画面是如此清晰又厚重,重似柯达,让他这辈子都无法忘记。
耀军和他一样是来中国西北第一特种部队——飞鹰战队的队员。
他们从入伍、训练都是一个队伍里的,还是同一个寝室的室友。从新兵蛋子一路走来,经历过无数的训练,并肩前行,两个人相互欣赏,彼此都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耀军欣赏他重情义有担当。
他欣赏耀军果敢热血。
在还是新兵彼此都不熟悉的时候,梁仁曾问过耀军:
“嘿,兄弟,你来这有什么梦想吗?”
“有,我要做特种兵,成为中国西北第一特种部队的一员。那才叫一个帅。”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梁仁看到了耀军眼睛里都是光,眼神清澈又坚定。
梁仁一听,喜出望外,他们两个人的志向竟不谋而合。
“我俩想到一块去了,兄弟。”
……
他们相视一笑,俩人拳头一碰,从此成为相互鞭策、鼓励前进的好伙伴。
他们两个人都有着极强的身体素质。经过了严格的体能训练和层层的项目选拔,终于在新兵中脱颖而出,两个人有幸一起成为了特种兵。
他清楚地记得通过选拔的那天晚上,两个人都异常亢奋,竟然都睡不着觉。这是梦想成真的一天,以前只是想想而已,现在竟然成真了!所有训练吃的苦、流的血、受的伤,一切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只觉得气血翻涌,那颗军人魂被彻底点燃了。正像他在部队训练一年多以来受过的教育说的那样,他的身后是无数个祖国同胞的安危和幸福,他就为此感到自豪、热血沸腾!
他发现耀军也在床上来回翻身,心里瞬间明白了他跟自己一样激动得睡不着。
他轻声地问道:“你也睡不着吗?”
“我今天太激动了,前所未有的感觉。”
“我也是,一直梦想着这一天。”
“你跟家里人说你来特种部队了吗?”
“我没说,我只是说了来当兵,没说特种兵。”
“这么大个事,你怎么能不说?!”
“我怕…我怕她担心我,就不让我来了。”
“一直没打听过你家里的事,你家里几个人?都是做啥的?”
“就我跟我妈两个,还有一只小叫大白的小狗,我爸…在我很小的时候就不在了。”
两个人开始沉默。
夜死一般沉寂。
晚风习习,树叶作响如乡间田野的风吹麦浪声一般。巨大的黑色幕布点缀了无数个闪闪的星子,一轮明月就像一个守夜人安静地伫立在一旁,还不忘将光一点一点洒向人间。
寝室里周围特别的安静,能听到同一宿舍战友睡觉时的呼吸声,夜莺时不时发出几声喑哑哀怨的叫声。
“耀军我问你,你怕死吗?”梁仁打破了此刻沉默
“既然我选择这个,我早就做好随时牺牲的准备。”
“不会的,我们都不会牺牲的,你当我们是白练的啊。”
“嗯…”
梁仁拍了拍胸脯,大手一挥,眉毛一挑,表示自己不是吃素的。
耀军被他那一股傻憨憨的劲儿逗乐了。
就这样,他们在最前线执行和完成一次又一次的任务。
03那天,他们接受到组织安排的任务。
他们接到情报,有一伙从阿富汗来的分裂恐怖分子想要翻越喀喇昆仑山入境,人数可能超过百人,这是一次有预谋的行动。
班长说:“你们都知道,养在西北的特种兵,最重要的作用就是保家卫国,打击这些想越境作乱的敌人和恐怖分子。在这种危急时刻,要拿出你们的战斗力和勇气,化身为一枚盾牌,化身成利剑,保卫疆土,冲锋杀敌,坚决不让那些王八蛋越国境线半步。”
班长满脸严肃,让人望而生畏。
他望向新加入的十个特战队员:
“这是你们第一次实战任务,你们都准备好了吗?”
耀军、梁仁等十名新队员同一口径大吼:
“准、备、好、了!”
他们在部队里讨论了一个晚上,制定了初步的作战计划。由于这次越境人数众多,这将是一次整个中队倾巢出动的大任务,还会有边防兵配合。
第二天准备出发,他们看到了那些驻扎在方圆百里荒无人烟之地的边防兵,在这样的狂野中的营地显得那么渺小。现在看到这些边防战友,他们作为新人,只觉得惭愧不已。
那不是一天两天的驻守,那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死守,一想到还有许许多多像他们这样的边防兵牺牲自己的青春年华,守卫着国家的疆土,一股敬佩油然而生。梁仁心中的某种信念再次坚定。
耀军心里一直有自己的信念,所以无论做什么都那么坚定,而梁仁则是一路不停地在寻找自己的信念,现在他终于找到了,他也可以坚定不移了。
没想到,那天竟然成为梁仁和耀军最后一次见面。
敌人在边境之处公然的挑衅,一度处在疯狂的边缘,在双方僵持之下,一场恶战马上开始 。队伍兵分两路,梁仁耀军他们作为一路,埋伏在森林的两个方向狙击,准备来个左右夹击。很快敌人进入了埋伏区域,耀军凭借精湛的射击,连开三枪,弹无虚发,三个敌人随之倒在地上。
三声枪声,惊醒了整座山。
三十几个人很快都被消灭掉,只剩下两个,但最终还是让那两个人逃脱了。
他们打算在附近搜索,看能不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将其一网打尽。这里可真是冷啊。他们冻得直哆嗦,嘴里还冒着气儿,这厚重的寒冷让人产生莫名的窒息感。
刚从边防站那里听到传来消息,又有外军在另一边,悍然越线挑衅,公然违背与我方达成的共识。事实证明,我方太高估了敌人的信用。
又是新的危险迫近。
按照处理边境事件的惯例和双方之前达成的约定,中方本着谈判解决问题的诚意,仅带几名官兵前出交涉,却遭对方蓄谋暴力攻击。官兵们与数倍于己的外军展开殊死搏斗。
梁仁他们几个前去支援,却发现对方人数众多,原来是早有预谋的发起挑衅。
耀军不顾自身安危,突入重围营救,奋力反击。以一人之力与好几个外军展开了殊死搏斗……
增援队伍及时赶到,官兵们奋不顾身、英勇战斗,一举将来犯者击溃驱离。
可是耀军他却倒在了地上,头上都是血,流到满脸上,已经没有了生命的气息。
队长抱着他,周围的队员脱下了帽子…
梁仁背着他。
“走,我们回家。”
……
04“大爷,我想跟您打听个事行吗?”
梁仁辗转还是来到了幸福街二号,但看着手里写的地址怎么也找不着他想去的地儿。正巧迎面碰到一个大爷。
“什么事啊小伙子?你问吧,我这一带的人和事我都熟。”
“您知道王耀军家住哪里吗?”
“谁?王耀军?你确定?”大爷疑惑。
“是啊,就叫耀军,我不会搞错的。”
“我们这没有叫耀军的啊,姓王的倒是有一家。”
梁仁就更纳闷了。
“可是他家没有叫耀军的啊,老王家倒是有个儿子叫遥俊。”
“那您快带我去看看吧。”
“行。”
大爷把他带到一房子前面,就离开了。
铁门虚掩着。门外还坐着一只小黄狗,吐着舌头,眼睛向四周看,好像在等待着什么。他想起耀军曾经说过自己家里还有一条狗叫大白,想来是这里应该没错了。
心想“耀军这家伙,人家狗身上都是黄毛,还给人家狗取个大白的名字”。心里便觉得有点好笑。
“咿呀”一声,铁门里走出一个熟悉的中年女子的身影。
“大白,过来吃饭了。”
“阿姨,是您。”
梁仁认出来人正是今天在公交遇到的阿姨,一脸惊讶。
“是你啊,小伙子。咱们还真是有缘啊,又见面了。你怎么到这来啦?”
梁仁瞬间明白眼前的人是谁。
“阿姨,我是耀军的战友…”
“我来看看您。”
……
05中年女人叫梁仁在沙发上坐着,她则进到厨房将烧开的水拿出来倒了一杯递给梁仁。
“小心烫。”
“我叫梁仁,阿姨,您可以叫我啊仁。”
“阿姨最近的记忆越来越差了…很多人都已经忘记了,很多事情也越来越模糊了。”
“他们也说我精神状态不是很好…所以才把你认错了。”
梁仁顿时只觉得心底泛起一股心酸和悲凉,这个女人失去了跟她相依为命的儿子。这世上最残忍的事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了吧。他回想起和耀军一起在特种部队训练、并肩作战的画面,他的眼里也开始注满了哀伤。
坐在这里跟她对话的人应该是她的儿子“耀军“才是。
“小伙子,你跟耀军真的很像,在我的记忆里他一直都是身板挺直的模样,还黑黑的跟个泥鳅一样。”
“阿姨,耀军是一个很棒的军人,我们都以他为榜样。”
“我还记得,耀军这个名字是他自己要改的,以前是遥俊硬是改成了耀军。你说好笑不?他说当兵可以光宗耀祖。这两字读音差别也不大,我们拗不过也就随便他了。”
“他从小看电视看到军人就嚷嚷着长大了也要去当兵,而且是最厉害的那种。”
“我那时就知道他的想法了。只是我没想到……”女人的语气开始出现了变化,略带哭腔。
女人又忆起曾经那些时刻,为数不多,但与耀军童年串联成一片小小海洋。
那些时刻将她从命运的深渊巨口托出。同时也将她锁在辗转反侧中。
成年人的情绪释放口随着年龄的增大而缩小,像被灌满废水的塑料瓶,吞吐不出除悲伤以外的任何东西。或许她心里的山河早已碎成海底的湖泊。
梁仁握着她的手,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
面对这样一个母亲,他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才能让眼前这个人好受一点。梁仁这时候真的希望有鬼神之说的存在。如果真的有灵魂的话,请让他回来吧,回到那一声声苍老的召唤中。
他失去了好战友,而这个女人失去了她唯一的儿子。
“阿姨,我跟耀军是好兄弟,以后您就是我的妈妈,我就是您儿子。您不会孤单的,您还有我这个儿子。”
“我们班长还说了,以后我们都是您的儿子。”
“好孩子…你们都是好孩子…”女人泪眼婆娑。
他们拥抱在一起。没错,是一个母亲对自己儿子的那种拥抱。
这个母亲已经很久没有抱过自己的孩子了。
耀军,我知道你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的妈妈,我会好好照顾你的妈妈,你放心吧。
女人看着梁仁向大门走去。“大白“似乎不怕生,摇着尾巴跟在梁仁的后面,时不时靠近蹭他的小腿,直到大门口才停下来,依依不舍地望着他离开的方向。
女人目送着梁仁离去。梁仁的背影越来越模糊,慢慢地缩小成一个黑点,最后终于消失在她的视线。
她将梁仁带回来的东西带进另一间房间,一一整理好然后小心翼翼地放进一个专门柜子里。透过玻璃,还可以看到柜子里面还有一张照片,被镶嵌在相框中稳稳地地立在那。
照片里有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他对着五星红旗敬礼,眼神明媚清澈,充满了坚定。
万重山河竟失你音讯。
关山万里,从此再无归人。
黄昏将至
我吃着白米饭,喝着快乐水
想不通为什么这些身强体壮的士兵为什么会死
我在深夜惊醒
突然想起
他们是为我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