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丘穆陵传之穆陵情影 第二十九章 戏中戏
1
十方宅前,站着一色年约十八九岁的少年郎,皆黑褂、黑裤、黑鞋袜打扮,红绸抹额,腰系一条桃红色宽布腰带,衬托出喜庆气氛。走进正门,有一所精致的小园子,题曰达园,砖雕、木雕皆极尽雕琢。中间是一条长廊,两边各有百余根圆木立柱。在长廊的尽头,有个月亮形照壁,用磨水砖砌成,图案雕刻繁琐到一眼难以看透的地步,刀功精细到不可思议,使整个照壁呈现出一道魔光,给人一种心旌飘摇的感觉。
照壁中间,有道月亮门。走过月亮门,方进入正厅,门额上大书信义堂三个字。
提起信义堂,在江湖上无人不知。因为这本是浙江龙游帮的议事堂,也正是那位金光门掌门武半壁的“杰作”。施春秋看中后,武掌门不知花了多少银子,耗了多少心思,恩威并用,费时三年,才完成这次“拆迁”,把信义堂完壁无缺地搬进了长安城。
信义堂内,设有招待各地宾客的礼柜。十几个身穿长褂的中年男子,都忙得团团转。来人要在这儿登记造册,呈上礼品,然后由礼柜安排,分亲疏远近,名望大小,是否由盟主亲自出面接见,是否到后堂拜见老夫人。月朗、小七、顺公子、玉钟离走上前来,皆两手空空。礼柜先是一愣,忙问客从何处来,听说沂山断桥,立刻满脸堆笑,点头哈腰下来:
“好说好说,施盟主早有安排。”
然后一摆手,另有两个人引领他们朝后面走去。
走出信义堂后,三拐两拐,都是式样不一,风格各异的地域建筑。不要说小七和玉钟离,包括月朗和顺公子也叫不出名字。亭台,回廊,水榭,楼阁穿插其中。走着走着,前面出现了一条一溜倾斜,起伏不同的胡同,全部用圆光溜滑的河滩石子铺成,窄得仅可容一人通过。穿过弄堂,迎面一堵高大的砖雕百福图影壁。转到影壁后,豁然开朗,戏楼前一大面池塘,残荷支离,波光涟漪。
池塘对面是一座四面厅,周边皆为敞豁的落地轩窗,此时都大开着,里面摆满了酒席。临池的一面,更显宽敞,其他三面则引水成渠,绕屋一周,方便客人饮茶看戏,曲水流觞。
两个下人引领着四人找了个角落坐下来,又鞠了一躬:
“慢待了,客人先用茶,酒宴马上开场。”
桌子上果然只摆着一些茶果点心。天渐渐黑了下来,暮色暗沁,酒菜还没上来,对面戏台上的戏文却先开了锣。
小七和玉姑娘听不懂,只好不予理会。月朗和顺公子看了半天,一个说是伍子胥过韶关,一个说赵氏孤儿。
“不对。”旁边有人忍不住了,插了句嘴说,“这戏是战国年间的不假,叫做将相和。”
喔。月朗看了看这位同席而坐的白胡子老者,抱拳施礼道:“老人家,看来您对这儿很熟悉,可是每年都来给施母祝寿吗?”
“那是当然!我乃长雁帮帮主,小门小派的,又远在关外,久蒙施盟主他老人家照顾。也只好每年挑这个日子,来送份薄礼,聊表寸心啦!”老头言语间不无得意。
“那您年年来,都会送些什么礼物呢?”小七刚才在前厅看到都是大盒子大包,肩扛手抬的,自是按捺不住好奇。
“我们关外能有什么?无非寻些长白山的千年人参,千年灵芝,千年何首乌什么的。”老者感叹道,“十方宅又缺什么?财宝就像这珍珠池的泉水,生生不息啊!”
“这池叫做珍珠泉?”月朗一听,不由追问了一句。
老者点点头:“是的。这泉数百年不涸不溢,喷涌不停,从没有干过,也从没满过,据说泉底有深渊直通东海,因此又唤作龙王眼或止澜泉。”
正说着,从池塘那边走过来一对男女,男的是个白面书生,女的年纪约莫三十岁上下,美貌无双,只是表情有些漠然。小七一见,不由瞪大了眼睛,这不是老茶的续弦夫人李敏君吗,她怎么会在这儿?
这一男一女旁若无人地走到前排,找了两个空座坐了下来。因为女的太美,男的又不像个习武之人,难免在人群中引起一阵窃窃私议。小七正在乱想,忽听众人又一阵喧哗:
“施盟主来了!”
……
再说毒门呆哥和香狐,在京城处心积虑,经过精妙设计,如愿进入了诏狱。这自然不是呆哥想要的结果,但香狐不同,因为她终于有机会见到自己的熊孩子了。
那个晚上,香狐使出她平生用毒的最高手法,迷倒了诏狱所有的人。而且香狐用毒,最高明之处还在于,同时抹去人的记忆,令被迷之人对发生过的事情一无所知。
当然,她并没指望迷倒自己的掌门师兄。自己的这点伎俩,与呆哥相比,还属于班门弄斧。不过那天晚上被关在隔壁的呆哥已经入定,眼观鼻,鼻观心,仿佛睡着了一般。
她顺着通道挨个牢房摸索,走到哪儿,犯人和狱卒皆迎风而倒,终于在西北角重牢里看到了云飞。
没错,虽然睽别经年,他们在第一眼对视中便已经撞出了火花。他是她的熊孩子,她是他的……早在青丘古洞中,他们就已经血脉相连。
这天晚上,诏狱中香气大盛,把方圆数里的蜂蝶都给惊醒了,盘旋在牢房上空,经久不散。
可是第二天早上,熊将军告诉她,他心如铁石,以死明志,哪怕是在刑场上,也不做逃兵。
一晃数月过去了。飞将军的事没有结论,他们两个也被人扔在大牢里,不管不问,看来只有等御旨亲批,陪这位扫北大将军一道,秋后问斩了。
呆哥倒无所谓,反正自己清水寡汤惯了的,只得每天呆在牢房里掐算日子,让香狐陪云飞度过这最后的时光。月亮圆了三次,又缺了三次。这天晚上,月上东窗,牢房里再次洒进银自的光亮,呆哥蓦地涌上心头:
八月中秋到了。
2
说话间,四面厅内的酒菜,已经有几十个下人走马灯似的陆续上齐。施春秋打着呵呵,走到大厅中间,朝四周抱了抱拳:
“感谢各位帮主、英雄好汉捧场!哈哈,每年中秋,因为家母寿诞,让大家欢聚于此,吃好喝好,哈哈哈,不醉不休!”
“感谢施盟主!一醉方休!哈哈!”
“祝老人家寿比天齐!施盟主一统江湖!”
“施盟主领袖武林,天下归心!哈哈!”
大厅里跟着热闹起来。施春秋又朝大家一抱拳,快步向东边一张大桌走去。
月朗这才发现,正中靠东的这张是四面厅主桌,围坐的都是各大门派掌门和长安城里的达官贵人。因为主桌上面,悬挂着一块牌匾:萱花永茂,两侧配有一副对联:
威风祥麟瞻其文采,
芝兰玉树贻尔子孙;
小七的目光,则自那白面书生和美貌女子进门起,一直没离开李敏君,暗思她不是葬身无妄波了吗,这男子又是她什么人?直等另外一位武林盟主出现,在大厅内引起新一阵骚动,才把他惊醒。
“行者兄,有劳了,替我分身在此招待各路豪杰,可真是一般无二,亲如我孪生兄弟啊!”
从池塘南边,快步走来另一个施春秋,一样抱拳施礼,打着哈哈,还不忘和正在挨桌敬酒的“自己”问候一声。
“哈哈!知道你忙,分身乏术,老兄我说什么也得来替你分担一二啊!”假冒盟主并没有矢口否认,显然是自承身份,他就是那读心术一派宗师,异界雨夜行者了。
而四面厅内的群雄都懵了,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皆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答对才是。忽听有人一声惊叫:
“啊?!这不是真假美猴王吗?”
大家都以为他是给吓傻了,竟喊出这种不要命的话来,却见他两眼正直直地盯着另一个方向,都随着转头望去,果然见两个孙猴子各显神通,抡着金箍棒,在戏台上翻来跳去。
原来刚才众人注意力太集中了,谁也没有留心戏楼上已经换了戏段,演出的正是真假美猴王的西游桥段。
施春秋打着招呼走进厅内,谁知却再没搭理那六耳猕猴,而是朝另一个角落走去。
旁人皆不明所以,却至少有两个人看出了端倪。一个是小七,因为他的目光,始终不离李敏君左右。要不是钟离姑娘一直陪在身边,最了解其中缘由,恐怕都要吃醋了,这会儿看到施春秋朝这边走来,突然心里一跳:
“那白面书生是谁?莫非是那京都黑客老茶?!”
另一个明眼人,则是异界雨夜行者。他一看纸里包不住火,知道马上露馅,故意从中打岔,鸡蛋里包着骨头:
“我替施盟主操持这点事算什么。你盟主大人把人家的妻儿抢过来养活这些年,那才是真正的操碎了心,受苦受累啊!”
他这话一出,群豪虽不知其来者是谁,也知道来意不善了。因为施春秋和小西的事,在江湖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也就是背后里嚼嚼舌根,当作秘闻艳遇,津津乐道一番。有谁敢当面挑明?除非嫌死得太慢了些。
而施春秋充耳不闻,只在脸皮上隐隐泛起一股冷笑,径直走到白面书生身边。
“我才到前厅转了一圈,你们几个就闹出这么多事,可真是蓄谋已久啊!你还有胆到后堂去拜见老夫人?!”
施春秋咄咄逼人,露出了自己的狰狞面目。
“我来给老夫人祝寿啊,而且敬献上了你梦寐以求的古寺莲子,祝老人家寿比南山,福如东海,有什么不对吗?!”
白面书生也不含糊,一张口带着粗喉咙大嗓,毫无秀才的文雅谈吐,明摆是假扮的无疑了。
“古寺莲子现身了……”小七压低声音,月朗只隐隐点了点头。这时他们几个,都已经心里有数,这人就是那黑客老茶,皆睁大眼睛,看下一步会发生什么。
“你身边都有了这样一位貌美如花的敏君夫人,说,你到底想要什么?”旅春秋额头上青筋暴突。
“白面书生”这才不紧不慢站起身来:“我要见一见小西,还有我那花孩儿阡陌,让她们母子团聚。”
“好!好!”施春秋仰天大笑,声震厅堂,连珍珠池中的枯荷都抖颤不已,“那也得小西本人同意才行,你跟我来!”
他说完抛下这大庭广众,满厅的客人,掉头向后走去。谁知就在这时,厅门口出现了一个妙龄可人、容颜俊俏的素衣女子,先使个万福,用脆生生的声音传道:
“老夫人吩咐了,夸老茶这孩儿孝顺,说来的都是客,给老娘添福添寿来了,不可难为了他们。”
3
小姑娘声如黄莺,亮如幽泉,顿时象地窖里注入一缕清风,冲淡了火药味十足一触即燃的气氛。在座的江湖好汉齐唰唰把脑袋扭了过去,真是比两位武林盟主出场更引人瞩目。
坐在厅门口的,是一位五大三粗、满脸络腮胡的豪侠之士,因背对女孩,往后扭脖子姿势很不得劲,实在忍不住了,冒出了一声响屁,惹得满屋子人哄堂大笑起来。
在座的自从开席,都是粘了酒的,这汉子早干了三大碗,经人这么一臊,更是涨得脸红脖子粗,憋了半天憋出一句:
“女娃娃,你是谁?怎么敢这么和武林盟主说话?”
“我是老夫人屋里的,奉命给老夫人传话儿。”女孩不卑不亢,说话还是那么口齿清楚,带着一股伶俐劲儿,“老夫人还说了,要秋儿……盟主大人给回个话儿。”
小姑娘脸也憋红了脸蛋,愣是把老太太原话给咽了回去。不过群雄可以想见,那声秋儿,定是盟主大人的小名,后半句也不会那般客气。大家想笑又不敢笑,有一位大汉实在憋不住了,屁股一撅,竟坐折了座椅,扑通一声跌倒在地。
“是,我知道了。”施春秋一张大脸,已经跟猪肝没什么两样。其实按照规矩,他应该回一句:是,孩儿知道了,或秋儿记住了才对,好在小姑娘也不敢和他计较,连忙应着,向后堂回话去了。
施春秋一口闷气鼓在心里,于是拐着弯儿,再拿老茶和雨夜行者开刀,打个呵呵:
“来的都是客,可异兄身为读心术一派宗师,顶了我的名头,在此向各位敬酒,就有点喧宾夺主了对不对?还有你!”他又把脸转向老茶,“黑客老茶,久闻黑脸相公,何时化做了白面书生?可见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自入黑山侠一门,别的本事没学着,瞒天过海,偷鸡摸狗的伎俩倒长进不少啊!”
他这话夹枪带棒,听上去着三不着两,却句句击中要害。首先,他称雨夜行者为黑山侠,这是行者早年的叫法,江湖人称长白山黑山侠是也,已经多年没人提了。他今天突然叫出来,说明他身为武林盟主,了解读心术底细。瞒天过海,偷鸡摸狗,则暗指行者当年易容农夫潜入断桥,和老茶盗取古寺莲子的事了。
群熊听了,方才明白过来,敢情这个才是真正的当今武林盟主,于是赶紧七嘴八舌,随声附和:
“那是!近来江湖上传言纷纷,本来施盟主夏天有意邀请大家沂山圣水泉赏荷,举办一次武林盛会,却半途而废,让小人钻了空子,想必是有人从中作梗,偷了古寺莲子的缘故。”
更有大胆的,矛头直指雨夜行者:“这叫做上梁不正下梁歪!什么狗屁大师当年钻进断桥做的那点事儿,被渔樵耕读打得屁滚尿流,在江湖上可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啊!”
小七一听,这话句句说到点子上,就要起身,看到月朗忙冲他使了个眼色,只得暂且忍耐。
而那雨夜行者,养气功夫果然了得,众人说来说去,全当耳旁风,喜怒不形于色,只对老茶说话:
“我们来十方宅,顶了别人的行头,是怕主人不欢迎。既然进来了,老夫人又吩咐不可难为咱们,还顶着这面具干啥?”
说着说着一转身,人已经恢复了读心术掌门的本来面目。老茶也说:“那是!我这个样子去见小西,只怕她人也不会欢喜。”袍袖一举,落下来时,也变回京都黑客的模样。
这时小七惊奇地看到,本来表情漠然的李敏君,在这个节骨眼上,竟然露出一丝不易让人觉察的微笑。
他嚯地站起身,却又被月朗一把拉住了。
“你不是说呆哥一定会来吗?”她声音几不可闻。
“我们当初曾有约定……”
“那就再等等……现在闹起来了,于事无补。大厅里这么多人,单凭我们几个,等于白给……”月朗说。
局面安顿下来,施春秋回到刚才被雨夜行者占据的位置,频频劝酒。行者则过来和老茶、李敏君坐在一起。众豪杰重新举杯开怀畅饮,不过大家都心里明白,今日这寿席已经变成了十足的鸿门宴,双方都是顾全老太太的脸面,只等宴席结束,好戏才真正开场。戏楼上的戏仍然紧锣密鼓地唱着,可哪个还有心去看?都在提心吊胆,关注着施春秋和老茶的一举一动。
说话间酒过三巡,莱过五味,天完全黑了下来。十方宅内张灯结彩,施春秋酒意半酣,又离座敬酒,群豪皆举杯相迎。可他越过了众人,一直向前走去。大家以为他又找老茶的麻烦,皆瞪大眼睛瞧着。谁知他过了这桌,还在上前,月朗只差一点就要站起来了,小七和顺公子则手心出汗,正在犹豫该举杯还是拔剑。施春秋却突然把杯子一倾,杯中酒化作一枝利箭,朝旁边另一个满脸病容的汉子射了过去。
“我说呢,今天的客人怎么缺了一位。”施春秋冷笑一声,“如果我所料没错,此人正是读心术宗派传人,异掌门门下得意弟子,人称冷面圣手的梦古对不对?”
谁也没注意这汉子是怎么进来的。梦古要躲闪已然不及,只好把袖在身边的长笛一横。那长笛竟象件法器一般,一滴不漏地把整杯酒给吸了进去。
“没错,这就是那个伤了农夫的梦古。”玉姑娘小声说。
小七攥紧拳头,默默点点头,耳闻雨夜行者也打了个呵呵:
“没错,进了这十方宅,不留个退步怎么行呢?过会等施盟主翻了脸,也好有个照应。这在兵法上,叫做犄角之势。”
“哼哼,知道就好。”施春秋不露声色地将身一转,“不过十方宅即便是铜墙铁壁,龙潭虎穴,长江后浪推前浪,你我二人枉也为武林一派宗师,比不得年轻人了。眼前这两位来自沂山的少年,就是从我七绝墟中闯过来的。”
他面对的位置,正是月朗、小七、玉钟离和顺公子。此语一出,一下子把全厅目光吸引过来了。都知道十方宅七绝墟,堪比上刀山,下火海,不死也要脱层皮,这几个年轻人有何神通,竟连破七道阵法,而毫发无损?
月朗听了,却心下明白,这是一时不好对老茶他们下手,准备拿莲子说事,挑发他们之间的矛盾,当下紧张地思索应对。
小七则心里一直纳闷,呆哥为什么还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