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星的小说(三) ‖ 《还 你》
楼下的男人病得要死。
这样的开头够不够吸引你来看他的故事。
他确实病得要死。刚从医院回来,拿了检查报告。医生说他没几年好活了,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你这样年轻的人,怎么不好好爱惜自己的身体。这种病……”
医生也欲言又止。
他已经知道,在医生眼里,这种病意味着什么,甚至知道,在其他人眼里,这种病意味着什么。
他给母亲打电话。
“妈,我休年假,今晚做我的饭啊。”
“回来吃饭呀……”
母亲眼里露出欣慰的笑容,大概是因为一年到头,一家人能坐在餐桌上好好吃顿饭的次数屈指可数。
母亲一大早接到儿子的电话,就去最近的菜市场,买了好些平时舍不得吃的荤菜,顺便买了块花纹喜庆的新桌布,
连超市的货员都夸她好眼光。一个人去菜市场的时候,她总在想,儿子平时在公司,能不能吃上带营养的饭菜。
这么大人了,连个女朋友也不找。之前有个女朋友谈得好好的,说分就分了。她老惦记着这事。
也记得有次,她上天台收衣服,看见儿子在天台抽泣,地上一地烟蒂。她只是说了句,天台风大,早点下来吃饭。
心里其实有好多话想问,但是儿子大了,那些话问了,他也不一定会说,还会嫌她唠叨。那就不说了吧。
他驱车开了十几公里,风沙磨尽轮胎的初痕,一路猛冲,也不管什么红灯和扣分了。
命都快没了,这些东西又有什么用。车子还是新的,蹭亮蹭亮的,他上午刚冲洗过,一点不影响凭借它的贵气
和身份象征,去吸引一波样貌姣好的女人,包括她,其实他不是太想用女人这个词来称呼她,如果她还是当初那个长不大的天真笑女孩该多好。
洗车店老板依旧笑得灿烂,当然是希望他的洗车会员卡续下去,恐怕要让那个肥臃的胖子失望了。
最后的时光,总需要干点什么。
他不想给她打电话,质问对他们的感情来说显得份量太重了。他还是不忍心。
去了波涛汹涌的海边。他希望风浪能让人平静一二,尽管细胞的吞噬令人抓狂到极限。
周末的海边,很热闹。不乏小情侣抱拥,留下不朽回忆。摄影师的首选地,总有快门在美丽掠过时停驻。
有小孩陷入金黄砂砾中,乐在其中,建起一座座城堡。从远方赶来的父母,训斥满身脏兮兮的他,抱走了这个顽皮的小东西。
他看着看着就笑了。小时候,限制玩乐是很令人难过的一件事。长大后,不设限不仅难过,还把快乐都夺走。
“哥哥,你能不能……起来一下……”
软糯的声音悄悄击中了他。
他错愕。
“你坐在我的梦想上了。”
扎着马尾的小女孩十分不好意思地说。
他一头雾水,不知道小女孩在说些什么。不过还是起了身。难道身下有什么秘密吗?
小女孩满心期待地看她从那松软的沙子上起来,坐到了半米远的另一边。
她开始拿着小铲子挖土。
挖了几分钟后,湿润的泥土下面,除了泥土,什么也没有。
她开始有些焦躁,充满怀疑地盯着他。让他再起身。
他充满无奈地笑了笑,再站了起来。索性让她围着他所在的地方,都挖了个遍。
几十分钟后,夕阳开始爬上海平线,他想他该回家了。
望着脚下那些坑坑洼洼的洞,觉得很是好笑。这个女孩子,她到底在找什么啊?
女孩呆呆地望着那些坑,一句话也不说。过了一阵子,就开始哭。
她开始拿小铲子砸他的腿。
“你是不是把我的小瓶子偷走了啊……是不是你啊……”
她还不懂什么叫撕心裂肺。
但哭得也足够让人心碎。
他被人误会了有些不爽。看着是个小女孩,也没太计较。
就压制住脾气,温声道:
“什么小瓶子啊?”
“就是星愿瓶啊!我就埋在你坐的地方了!我记得很清楚!它为什么不见了呢!”
他刚开始的时候觉得很虚妄,女孩的坚持真的显得惨白极了。这儿明明什么都没有。
“就是你拿走的!”
女孩的声音带有一丝愤怒。
周围空气的温度开始变低,有潮水冲上沙滩,水珠飞溅到他脸上。
他忽然懂了什么。风浪是很无情的。有些以为珍视的,不经意间,就被带走了。
但是破坏纯洁与天真,总归是很残忍的事情。他觉得像她那么大的女孩子,还是要有梦想比较好。
他从手上取下那枚昂贵的订婚戒指,悄悄扔在脚下的沙子内,露出能轻易被发现的一角。
“呀!那是什么?”
他惊叫出声,仿佛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宝贝。
“是一枚戒指!好漂亮啊!”
女孩的眼神里重新燃起光亮。
“我其实是上帝派来的,听见了你的愿望, 于是把那个星愿瓶换成了一枚戒指送给你。”
他神秘地笑了笑。
“真的吗?!”
她的声音里掩饰不住的欣喜,不愉快也烟消云散。小孩子的情绪,就是这样子多变的。
“嗯!收好它!”
他不知道小女孩许下了什么梦想,一枚戒指也许离她的梦想也有点距离,但总能弥补些什么的。
“谢谢你!我一定会成为他的新娘的!”
女孩笑得实在开心,那是一种吃过蜜糖的小心思。
他觉得他不该窥见。这样的幸福,能够刺痛他。
他的公文包里的那封喜帖,安静得很妥协,新娘的名字,他可以带着入坟墓,也许,他们会一起走入呢。
他们没法进入同一场婚礼,倒是得了同一种病。不知道算不算讽刺。
他终于还是没忍住,拨通了她的手机,做梦都背得出的号码。
“喂。”
是那女人的声音。
“我要死了。”
“我知道。”她轻笑。
“婊子。”他低声咒骂道。
“你不是说会愿意陪我一起死么?”
是那种极致温柔的声音,他一直没法抵抗。
“你是疯子。”
“那又怎样。我要结婚了。”
“他知道吗?”
“就是他传染给我的,你说呢?”
“我在海边。”
“我知道。我在你沿岸。”
她咯咯地笑开了。“陪小女生玩挺在行的嘛。”
他看见远方有一抹飘逸的浮云,以为是自己眼花。直到浮云走向他。
“还给你。”
她话语里显出委屈,手里抓着一颗糖,有些融化。
“我还以为,你再也不理我了。”
“嗯,你这次做的事太差劲了。”
“我也不懂自己,唯独了解你。”
十年前,教室的粉笔声爬上青黒的板子,一字一顿。
她爸妈离婚。她跟同桌的他说,生活太苦了。恰好那时他手边有一颗糖,他随手递给了她。
她吃下了那颗糖,也吃下了他一生。
他苦笑,自己原不该那么大方的。
直到她走近,他才看到,她穿的是白色的婚纱,也是她跟他同去婚纱店,挑的那一件。
“既然大家都有病,为什么不做我的新娘。”
“现在不就是吗?”
她绽出好看的笑颜。她怎么可能把有缺陷的她,交到他手里呢。
交给他的,应该是十年前那个还能接受糖的甜味的她。不该把时间搞错了。
“我妈今晚给我做好吃的。我借你一个晚上,他不会介意吧?”
他笑笑,带着一点怯懦,是怕被拒绝。
她侧头想了想,也许活不过今晚呢,在生前,还是最惦记他,于是就点了头。
“妈,多做点菜,我带媳妇回来。”
他兴奋地拨通他妈的电话,说着他妈的瞎话,也不怕她笑话,
他觉得她就应该是他的,不管她以后嫁给了谁,她都该是他的。不管他俩还能活到什么时候,她就该是他的。
“宝贝,今晚我们回家吃饭噢。”
她唤了声,那不远处正在玩耍的女儿。
女孩手上的钻戒,晃伤了她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