筑巢记(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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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侯然
筑巢而居乃人之本能,这甚至与鸟雀无异。“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杜甫就曾在其《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一诗中大声疾呼,足见拥有一间遮风挡雨的住处是何等重要。
听父亲说,我儿时居住过的草屋,是他与祖父费很大劲才建成的。
建房之前,他们在后庄地主家租住过很长一段时间。由于地主婆待人极为苛刻吝啬,祖父母身处其屋檐之下,深感自身处境的艰难,从而不得不选择低头隐忍。然而,地主婆实在欺人太甚,有时连祖母泼一盆淘米水,都无端遭受地主婆的干涉与指责。她绝不许祖母将脏水泼在门前。祖母泼水都战战兢兢的,生怕再次横遭地主婆的斥责。祖母以瘦小身躯颤巍巍端着一大盆水,要绕至屋后阴沟边,才敢将水缓缓倒进阴沟里。
这种人在屋檐下,处处受限的日子,真不知祖父母带着父亲怎么熬过来的。好在身为篾匠的祖父,手艺在方圆几十里都相当有名,而请他做篾活的人也是络绎不绝,甚至远近一些油坊都经常请他去打油箍。通常打油箍这种活计,出去一趟没有个把月是做不完的。而且这种篾活对技术要求极高,不是一般篾匠所能干的。
祖父积攒些钱后,便买了现在这块宅基地建屋。适逢当年干旱少雨,早先附近沟渠蓄积的一汪清水,也已被干瘪的土地吮吸得一滴也不剩了。而建房和泥最不可或缺的便是水,祖父逼得没法,只好与当时还是个瘦弱少年的父亲各挑一副水桶,跑到较远处的西沟去挑水。
由于祖父是篾匠,常年忙碌着篾匠活,对于担水种地之类的活计就颇不擅长。但偏偏建房和泥需要大量的水,去搅拌掺杂了稻草的黄泥,而水源地却又如此遥远,取水之艰就可想而知了。因此担水的重任,就更多落在了少年父亲的肩上。这路途遥远就不说了,担水所经之处还全是地埂窄径,空手人走在这样的埂径上还得小心翼翼,更不必说挑着满满两桶水的人了。真不知当时父亲是怎么熬过来的。
后来房屋终于在村人的帮助下建起来了。只是这房建的实在不易,父亲原就消瘦的面容也更加瘦削了。他那担水的双肩还磨出厚厚一层老茧。所幸这三间凝结了祖父与父亲心血的土屋牢固而坚实,加之厚实的土墙导热性能差,竟意外地具备了冬暖夏凉的功效。
慢慢的,祖父与父亲又相继建起两间厢屋与三间前屋,还在四周立起一圈土围墙。不知何时起,还弄来两棵枣树,一棵泡桐,及一棵椿树栽在小院里。随着春去秋来,花开花谢,滚滚岁月如水一般流逝,我们兄妹五人也相继降临人世。从此以后,这座土墙草顶的老宅屋,又陪我们度过风雨飘摇的二十载光阴。
至今,我对祖屋的印象还颇为深刻。我清楚记得,庭院的后方,正由那三大间坐北朝南的堂屋稳稳镇守。堂屋正中间是客厅,客厅靠北墙有排高而长的家堂柜。这柜子虽只覆了层清水漆,却给人以素雅洁净的感觉。柜子上方零星放置了些水杯等伸手可及的日用物品。东西毫不起眼,却件件归整有序,这自然与女主人擅长持家有关。在家堂柜左右两边柜门里,摆放着某些家什等急用物品,那里面虽庞杂着些破旧的书刊日历,也有些针线碎布、铁钉火柴剪刀等杂物,放置的也全无一点章法,似乎一切皆凭主人随心所欲而已。
在堂屋客厅北墙的中间,方方正正贴着几幅伟人的画像。他们日夜以睿智和蔼的目光注视着我,总带给我以无比温暖的感觉。客厅东西两面偏墙上,贴满了印刷版的中国山水画。这种画每年一换,虽最普通不过,却常给人以爽心悦目之感。
堂屋东间是父母的卧室,一张红漆大木床,还是父亲结婚时置办的。那床是顺着北墙东西向摆放的,床前紧贴着隔间墙壁立着一条带两个抽屉的红漆梳妆大木桌,桌上还摞着两个大红木箱,这些都是母亲陪嫁的嫁妆。
堂屋西间也摆着一张大床,平时奶奶就带着我们睡在这床上。这张床曾带给我多少欢乐呀,也许只有往昔的岁月知道,也许只有朴实的土地知道,也许只有那盏昏暗的煤油灯知道吧。在这张床上,我还翻过跟斗遗过尿呢。每个夜晚我都是枕着奶奶的故事酣然入睡的。谁叫奶奶的故事总让人听不厌!她潜移默化传递出的善良,至今还深刻影响着我的人生。
而我对奶奶也最依恋了。她从没打骂过我一次,她始终以无私的爱包容呵护着我。尽管奶奶离开人世已有十多年了,但直到现在我还深深怀念着她。
堂屋西窗比东窗要明亮些。你只需稍一抬头,便可望见院子里枣树伸出的几根疏枝。每当枝梢拂动窗棂,那些透亮的细而小巧的绿叶,就像一个个舞动的精灵,它们不时上下翻飞,向人们展示着曼妙可人的身姿。
春天,栀子花的浓香与玫瑰花的清香率先浸透窗户,漫入我们的鼻翼,这真是一种快被淹没的幸福享受呢!
而到了秋天,一树累累的枣果,坠的枝丫纷纷弯下腰来,再经那金黄的斜阳一染,仿佛眼前瞬间就晃动起无数的金果,简直让人顿生恍若隔世之感。
冬雪敲门就更不消说了,她不仅使大地万物呈现出银装素裹的盛景,就连那老屋的窗棂,也顺带给镀上一条素雅的银边。
院子里不有条石径小道吗?它是那么的狭窄。那由些许不规则石块嵌成的小径,一旦经过雨水的洗刷,便要发出幽幽的清光来。那曾是一条多么平常而又漫长的小径啊!我们反复走了几十年,为什么总还不觉得够呢?
还有那前屋灶台的烟火,在时序的更替中,又多少次映红过奶奶慈祥的脸庞?我想也许只有那缭绕的炊烟知道吧。
还有那张红木椅子呢?那是父亲从民办教师退下时带回家的。椅子被父亲用了差不多二十年,又陪伴我度过了多少难忘的学习时光。如今,那把红木椅仍安静地守护在故乡老屋里,独自品尝着时光积攒的尘埃与记忆的余温。
一九九四年,原来的土制堂屋,终于被三间宽敞的红砖瓦房取代。而我却知道这三间瓦房的来之不易,它是父母积攒多年的辛苦钱盖起来的。我甚至现在还能想象出,红砖在院中堆积几年滋生出苔藓的模样。那些年究竟是怎么走过来的?是靠母亲喂养的老母猪以及一群小猪仔,才逐年攒下的这份盖房钱。而母亲的干练也是人所共知的。可以说,没有母亲日夜的操劳与忙碌,就没有那三间红砖大瓦房。
走上社会以后,我倒成了个地道的漂泊的旅人。如故乡般安稳的烟火人间没有了,取而代之的却是颠沛流离的差旅人生。
说实在的,有段日子我很抗拒住单间。单间的生活实在寂寞,绝没多人间来的热闹。
而曾经流连于旅馆多人间的那些岁月,不亚于被社会多棱镜折射的不同截面。这既缓解了我旅途的寂寞,又丰富了人生阅历。
也许云贵高原强烈的紫外线,曾使我的脸庞染上驼红的风霜;也许两湖两广的湿热季风,常将我衣衫浸透出点点汗渍;又或许川藏线那盘山的夜路,将我的影子无限拉长成孤独的惊叹号——但正是这些住在多人间旅馆、经过喧闹楼道的零散见闻,让我漂泊不定的差旅体验更为鲜活:我在广西大排档飘散的米酒香里,感受到普通人相聚的温暖,我在陕西小旅馆泛黄的墙壁上瞥见过打工者无法排遣的惆怅……
其实,每一扇紧闭的旅馆房门背后,都隐藏着一段普通人的酸甜苦辣。
云贵川,赣鄂湘的菜谱里,哪一样能少了辣椒捧场。无论是川菜的麻辣鲜香,还是湘菜的香辣过瘾,亦或是云贵高原上那酸辣交融的独特风味,辣椒总是当仁不让。它不仅是调味品,更是这片土地上人们性格的写照——那一抹抹火红的色泽,彰显着热烈、直爽的生命活力。
南腔北调、欢喜愁肠,总能碰撞出一段段难忘的交响;昏暗的灯光、狭窄的走廊、疲惫的脸庞——若非亲身经历过这些打磨,人又怎知自己能走多远、站多稳?
孤独的站台,冷漠的人流,漂泊的差旅生涯注定是一缕我行我素的风。但每一个匆忙奔赴的站点,都隐藏着不得不继续前行的理由。
我也曾租住在别人的块砖片瓦下。我曾浸染三湘大地剽悍的民风,又在全民娱乐的狂欢里,几乎泡成一壶醉生梦死的烈酒;我曾在金陵雨花区西营村常住,那时梦里总被铁轨的轰鸣声惊醒,连楼房都会跟着轻轻颤动。
逼仄的街巷,拥塞的楼栋,在这方寸之地,肉身与灵魂暂时得以栖居。
创业拼搏多年,我总算攒下些钱,也就慢慢厌倦了这种四处奔波的日子。
我最先想到的,就是给同样漂泊在外的妻子和大女儿一个安稳的家。
我便抽空从长沙回到南京,在妹夫的陪同下,开启了选房买房的历程。我首先看的是南湖片区的二手房。因小妹家就住南湖,若房子能买在一起,不仅往来方便,也彼此有个照应。但南湖片区多以老房为主,新建商品住宅不多,跑了一圈以后,我很是失望。便转而又将目光转向新开发的河西新城。在河西新城辗转了几处新开发的楼盘后,终于选中一处刚建成并且第二年便能交付的新房。
由于当年房市还在横盘期,房企对楼盘上调价格仍很谨慎。在我跑遍奥体附近新建的楼盘后,却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奥体房价多已率先调至七千多元每平方,唯独被我看中的那家楼盘还未上调价格。我一看这情况,二话不说,当场就签下购房协议,并且立即交付了定金。
选房时妹夫劝我最好买带跃层的十八层顶楼,但我嫌顶楼夏天太晒还容易漏水,就坚持要买十七层。其实妹夫的建议也有道理,顶楼不仅单价便宜些,还能多盖出几十平米的阳光房,确实既实惠又实用。
定好房子后,我立马用电话将此好消息告诉给远在上海教书的妻子。妻子当即办理了辞职手续,带着大女儿来到了南京。
由于房子要到次年才交付,而长沙还有许多生意上的事情等着处理,我便在所街租间民房,供妻女暂时居住。
那时,妻已在南湖一所小学,找了份教书工作。
翌年春,新房终于如期交付。我也从长沙赶了回来。交房那天,开发商在新楼盘前举行了盛大的仪式。售楼部前一条长长的红地毯铺出去好远,似正敞开襟怀迎接新主人的到来。
我们一家三口在既兴奋又略带忐忑的期待中,顺利办妥了所有手续。随后就像在园林漫步一般,在这个移步换景、绿荫如盖的新小区里尽情游赏了一番。
装修工程同样进展神速,一百四十平米的新居,工人们仅用不到三个月就完美交付。
乔迁之日恰逢国庆黄金周,城市街道两侧红旗招展如流动的火焰。也正应了“人逢喜事精神爽”的古语,在这金风送爽、举国欢腾的佳节里,我们欢天喜地地开启了新居生活。我倚靠在十七层楼房的窗棂极目远眺,穿过鳞次栉比的城市天际线,隐约可见那逶迤起伏的群山恰如苍龙蛰伏,那磅礴的气势令我心潮澎湃。目之所及处,正是我们这座日新月异、焕发新颜的现代化大都市。
父亲逢人便夸长子的事业如何成功,更着重强调一下在南京置业的荣耀。奶奶见人就笑盈盈把“大孙子在南京买了好几套房子”的喜讯挂在嘴边。丈母娘更是夸张地形容:“我闺女家的房子,能抵得过镇上的半条街呢!”从亲人们发自内心的夸赞里,我真切感受到安家立业带来的幸福分量。是啊,当越来越多的乡村儿女带着梦想走进城市,只要用勤劳的双手去耕耘去奋斗,必定能收获到同样的幸福。真愿每个异乡的追梦人,都能在这钢铁森林中筑就属于自己的温暖巢穴。
现在,我时常站在十七楼的窗前,俯视楼下川流不息的车辆和远处依稀明灭的灯火。回想从前住过的满是泥土气息的草屋、积攒了多年才建成的红砖房,再到如今这间窗明几净的新居,心里总感到无法言说的踏实而温暖。房子不过是一堆砖瓦水泥构置物,但一代代人的努力、一家人的欢笑,还有那些或艰难或温暖的岁月,都曾经住在这里。或许,这就是家的意义吧——它不在于有多大多么华丽,而在于它是你用心筑就的巢,是你随时可以回归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