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失深海的那一把吉他
南方城市的五月,常常阴雨连绵。
江颖看了一眼外面,天际阴沉,她起身关窗,雷鸣轰隆,暴雨骤至。
一个浑身湿透的年轻人抱着一把吉他走进店里,问江颖可否修复。
那把吉他疑似泡在水里太久,一股浓浓的咸腥味,箱体严重膨胀变形,面、背、侧板破损开胶,琴头断裂。
江颖本想拒绝,这把吉他已经没有任何修复的价值。
“这把吉他对我很重要,拜托了。”
年轻人殷切地看着她,目光湛然。
“我尽力。”
拆解吉他的时候,手机振动,是爸爸的微信消息。
一张西装革履,模样阳光帅气的陌生男人照片,外加简明扼要的一句话。
“明天下午一点,瑞幸咖啡馆。”
…… ……
“那姓无的已经死了多少年,你到底还要执念他到什么时候?”
在瑞幸咖啡馆装疯卖傻吓退第三十一位相亲对象后,江颖回到家,爸爸怒不可遏,忍住动手打人的冲动,将她轰出了家。
妈妈追了上来,心疼地拥她入怀,轻声安慰:“婚姻不是儿戏,不管你做什么,妈妈永远爱你。”
江颖泣不成声。
婚姻的确不是儿戏。
这些年,她一直都有在认认真真地考量自己的婚姻。
如果不是五年前那场海难,现在她早已有自己的家,有自己的孩子。
无心,那个自己深爱着的一生一世人,死在了那场海难中,永远回不来了。
真是个糟糕透顶的混蛋!
曾经莫名其妙闯入自己生活的坏家伙,到底还是没能遵守与自己的约定。
白头偕老,厮守一生。
独留自己一人,承受着余生失去挚爱,却无可抑制的痛。
…… ……
世界著名的三大乐器,江颖唯独最爱吉他。
它的音色细腻多变,清脆,厚重,柔和。
如果不是十九岁那年心脏病发,急转心力衰竭终末期,不得不植入人工心脏,江颖自小便展现惊人的音乐天赋不会成为国际音乐赛场最后的传说。
也是那一年,她在医院遇到了割皮皮的无心。
一米八八的大高个独自在医院天台哭得撕心裂肺。
江颖手足无措,蹑手蹑脚转身欲逃时,无心已拽住她的胳膊,拦了她的去路。
他逆着光,高大的身影笼罩着她,眼眶通红,泛着晶莹透亮的泪花。
就是这么一位爱哭鼻子的大男孩,往后却如一道刺眼的光,霸道,蛮横且无理的闯进了她的生活,扎根心底,为她驱逐未来生活的一切阴霾浑浊。
几年后带着彼此的人生规划,无心留学归来,却在途中遭遇了史上最严重的海难,彻底葬身太平洋海底。
连尸骸也不能为她拥有。
…… ……
吉他修复到了收尾阶段。
年轻人隔三差五会来店里一趟,奇怪的是,他每次来都会为江颖带一束铃兰花。
花形似铃,香气如兰,花语却是幸福再临。
是江颖遇到无心后最爱的花。
“我可以请你吃顿饭吗,谨聊表心意。”
年轻人此刻的神情,眼神,像极了那个人,皆是令人不容拒绝,江颖鬼使神差般答应了他。
吃了饭,他陪她逛小吃街,一路下来,她手里莫名多了各种大包小包的串串。
坐在路牙子上,闻着人间烟火,浅尝路边摊各种小吃,一直是她想和无心一起做的事情。
路过一家牛肉店时,江颖驻足停望,一头老牛被拴在店门口。
它好像知道自己即将面临的命运,所以很乖,很安静,低敛着眼,眸中却盈满了平和与哀伤。
江颖心中一怮,走进了店里。
“老板,我想买下它。”
老牛亦步亦趋的跟在身后,年轻人无奈地看着江颖舒展着眉眼,笑得开怀。
“你打算拿它怎么办?这里可是大城市。”
“总会有办法的,不是吗?”
…… ……
小货车一路驰聘。
江颖牵着老牛走在乡间小道,这里是无心的故乡,目之所及皆是那个人的过往,她不知道自己有多久没有踏足过这片土地了。
年轻人执拗地跟了过来,走在最前面。
转过拐角便是一片草地,老牛突然一声哞叫,挣脱绳子,朝前发足狂奔。
年轻人被吓了一跳,紧接着急追了上去。
江颖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在眼中渐渐与那个人的身影重合在一起,慢慢地由近及远消失在远处。
眼泪瞬间无意识地夺眶而出。
“无心……无心……”
“……不,等等,别走,不要再丢下我一个人……”
江颖一面擦着眼泪,一面奔跑起来,眼看着那个人的身影渐行渐远,自己怎么追都追不上,她急得嚎啕大哭起来,脚下一个趔趄,整个人狠狠地摔在地上。
人工心脏的体外供电电池也被摔在了远处。
四肢疼痛麻木外加要命的窒息感席卷而来,江颖只觉身体乏重,失去意识前,模糊的视线尽头,她好像看到无心正朝她奔来:“江颖!江颖!”
…… ……
睁眼醒来,江颖已在县城医院。
妈妈抱着她,哭得伤心欲绝,斥她一个人跑去乡下做什么,还拔掉了人工心脏的供电,真真不要命了。
“他呢?他呢?”
江颖睡得昏昏沉沉,有些听不清妈妈的声音。
妈妈不明所以,反而语重心长地叮嘱她这些天要好好休息,医院那边打来电话,他们已经找到合适的心脏供体了,一个星期后准备手术。
病房里没有看到年轻人的身影。
“我怎么会在这里?”
妈妈只说是一位路过的农户发现了她,打了急救电话,还说再迟片刻,她人就真的没了。
妈妈继续絮絮叨叨,江颖低头看了一眼手腕处的擦伤,再看一眼柜面上已经摔得破烂的供电电池,凝眉沉默。
回到家已是深夜,爸爸没有说什么,只是两鬓添白,脸色沧桑了许多,只言好好照顾自己便回了房。
下雨了,淅淅沥沥。
江颖趴在窗户边,望着夜幕下的雨景,清晰后模糊,模糊后又清晰,一切仿若梦中,好不真实。
此后,年轻人再也没有出现过了。
…… ……
心脏移植手术很成功,一个月后江颖出院。
她回到家,父母为庆祝她重获新生,大摆宴席。
人来人往中,不知谁拨弹了一下客厅里的吉他,她似想起了什么,脸色一变,匆匆离席,直奔店里。
她伫立原地,怔愣许久。
工作台上已接近尾声的那把吉他此刻已碎裂成无数小块,一张纸条安安静静地躺在上面。
她缓缓移步,拿起了那张纸条。
“江颖小姐,你还好吗?
当你看到它的时候,我想心脏移植手术很成功了。
祝贺你重获新生,这是我最真挚的祝福。
我是无心先生在瓦伦西亚城为你买下的一把吉他。
谢谢你修复我,正因如此,我才有力量可以取回先生的心脏。
抱歉,五年来维护心脏不受海水侵蚀,已用完我最后的力量,我没能带回他的遗骨。
先生生前做过心脏配型,如有意外,他的心脏捐献第一人指定是你。
他希望你此生可以幸福快乐,平安顺遂,不受世俗困扰。
这是他的心愿,也是我的愿望。
当时先生是带着对你怎样的爱意买下的我呢?(好奇)
好了,临书仓卒,不尽所怀,我的使命要到此结束了,很遗憾没有更多的力量再陪伴在你的身边,请原谅到最后没能和你好好说再见的我。
最后我不得不再提一句,作为我的主人,你合格了。(笑)”
江颖眼角酸涩,泪眼朦胧。
原来这不是梦,这一切都是真的。
那天……是他救了自己。
一股暖流漫向四肢百骸。
无心的心脏,此刻正跳动在她的胸腔内,铿锵而有力。
时隔多年,她终于找回了他。
“谢谢,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