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赖的先生(Mr.Blind)和他儿子的乖乖碑
我敢用我的选拔考试的成绩和你打赌,你绝对不会见到像不赖的(Blind)先生这样立整、规范得独成一绝的人。他的外表是少有的可以用数学几何体来描述的,他的牙齿、腰、臂和腿都是矩形;两肩是底角为45度的直角三角形,鼻子下的胡子则是标准的等腰梯形。总地、且老实地说,他简直是从6~8岁儿童绘画启蒙手册里走出来的。
不赖的先生简直是本矩形的教科书,他德高望重、脚踏实地,他一步一步一个脚印,靠正统道路走上国家中央教育部部长的高职。所以不赖的先生的办公室的那把椅子的腿很高,坐起来也相当舒服,简直让人不想离开。因为外界媒体的关注,不赖的先生非常自信、严格于自己的教育方针和理念,尤其对于自己的儿子——小不赖的:大到兴趣爱好,小到握笔姿势、走路姿势,样样都要评分。不过在他眼里小不赖的棒极了,所以他常常笑眯眯地对他说:“干得不错,100分!”
小不赖的是个十分可爱和惹人怜惜的孩子。可爱于他那被父亲打理得井井有条、差点成为数学老师出几何题样图的乖乖模样;可爱于他那双时刻闪烁着亮晶晶光泽、好像流动的小溪,盯着看久了可能还会听到“哗哗”声、闻到湿润的泥土的味道的眼睛。可怜于他那因长时间握笔导致的僵硬得有些变形的令人心酸心疼的手指,但他对此好像却不觉得难过。小不赖的最不喜欢听的便是别人说:“看,这孩子长得真像他父亲。”但迫于父亲的“100分”,他从来没有暴露过自己的这份情感,永远装作欣喜的样子:点头、鞠躬、说:“谢谢您,您真是个好人,祝您幸福!”
让我们说回不赖的先生。他先前是个小地方的教育工作者。那个小地方因为他推行的“试分审业”制度而人材(应是“人才”,应是原作者的笔误,后文同——出版方注)频出。所谓“试分审业”制度是通过学生选拔成绩的分数来审核学生的学业情况,进而决定该生是否能够毕业、到更高的学府进修。若能从高等学府毕业,则意味着高学历、高薪工作。不赖的先生为了让学生信服自己制度的正确性,他专门和同事一起搜集和查阅权威的资料和历史,统计出了三十三位通过知识改变命运的名人(他们把接受知识理解为学习,而考试则是检验学习成果的有效方式),写成一部一千零五页(序言和结语各三页)的书,并推广下去让学生读。随着他后来被选拔到中央就职,这本书也自然被推广到全国各地了。这无疑激发了学生的积极性,所以不赖的先生的业绩很好看,又经过各地方人民的投票选举,他很快坐上了那把舒服的椅子。在中央,为了不辜负人民们对他的信任,他大力推行这种“试分审业”制度,使全国各个省、市、县的学生的成绩都提高了,他的名望也提高了。他对此很满意,常常高兴地自言自语:“嗯,满分。”
这种看似良好的局面持续了几年后,国内外媒体渐渐开始报道:本国国内学生艺术文化水平明显比不过国外学生。而为了改善这一局面,不赖的先生召集了中央及全国各地方人民代表共同商议此事。
不赖的先生表示,因为“试分审业”制度的大力实施,国内大部分学生的语数英成绩十分拔尖,连续近四年内,世界奥林匹克数学竞赛及各大世界性数学竞赛的前几名几乎都出自本国。所以艺术文化水平自然也不能落下。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他提出把艺术文化课程加入国家课程中。
这时一个人民代表提出国家课程里已经包含艺术文化相关科目了,但是老师通常为了学生最终选拔考试成绩而占课,并增加作业量,使学生进一步巩固所学。但学生也因此缺少更多时间来培养兴趣相关爱好。有另一位人民代表认同地点点头表示同意,学生因为要巩固所学、完成作业,甚至连体育锻炼的机会也会减少。
于是不赖的先生为了让老师不占课,将美术、音乐、体育等纷纷加入到选拔考试科目中,得分要计入选拔考试总分里。
不赖的先生所处的国家在大的决策上通常采用民主集中制。如果依理论来讲,这个国家的权力在人民的手里。但这个国家对于人民的定义实在宽泛——拥护国家政党和政府的公民。所以所谓“人民”的思辨能力、综合素质到底怎样,无人知晓。他们甚至连自己的生活都理不明,为此头疼。所以如果他们遇到解决不了的问题,除了同意别人的提议也没别的什么办法。换句话说只要提议者说的有理,提议者的提议都会被认为可行,然后被投票通过。归根结底,权力还是不在人民手里,而是思考能力高于群众的提议者手里。好比见到自家厨房里炒菜的锅着了火,马上便要点燃其他用电器,此时与其冷静地站着想对策还不如直接把锅顺着窗丢出去,即使可能会砸到人,但总比把自己家里的厨房烧了要好。再加上不赖的先生自己的身份所带来的权威性又是有目共睹的,所以可想而知,他的提议得到全票通过。
在解决了这些公务之后,不赖的先生一回到家就来到正在写字的小不赖的面前,问:“亲爱的,美术和音乐你愿意学哪个?”
“美术。”
自此,小不赖的手中的圆珠笔被几乎永远换成了画笔。
转眼间,几年过去了。不赖的先生的改革得到显著成效,国内外媒体对本国学生的艺术文化修养叹为观止。贝多芬的《第二十九钢琴奏鸣曲》、李斯特改编的贝多芬交响曲钢琴曲集都是世界公认的高难度曲目,即使是全球公认的大师级别的钢琴家都要集中注意力,认真对待才敢摸琴键,而本国的学生却可以从容不迫、行云流水地弹奏。小不赖的甚至可以复制出梵高的《向日葵》和《星月夜》,可以描绘出如照片般逼真的各种人像、动物、自然人文景观,更不用提那些本国中被全球公认为“天才”的美术生们了,肯定要比小不赖的更逼真的。
有些艺术家严肃地指出,该国培养的不是素养,而是面子,学生都不过是高精度的机器而已,完全丧失了艺术素养该有的活力。确实,让该国的学生弹首难曲子,复制一副名画,都是可以的,甚至是轻松的。但如果要求他们独立创作,或者说出某个艺术作品的用意和情感或者哪里好,那他们便会如同被抽走了魂一样脸色苍白、不知所措。即使能按原速弹出《槌子键琴奏鸣曲》,但仍然觉得此曲枯燥乏味,日常听的依旧是网络流行乐;每日对着米开朗基罗的大卫的雕塑图片画素描,却还是不理解为什么大卫是裸着的,依旧认为那是庸俗的。
但这不能说明什么,不赖的先生的目的是提高学生们的艺术文化水平,而不是增加国内艺术家的数量。
诸如“我为我的国自豪”类似的语录在国内网络上疯传,顿时全国上下一片乐观景象。一来那些“艺术生”的出现使国家的面子得到保障;二来很多父母表示因为不赖的先生的制度,他们的子女大多找到了不错的工作,有了不错的收入,一开始很多找到工作的新毕业生也有很多感激不赖的先生的;三来人材们的涌现也提高了本国的经济、军事、科技、交通、等各方面水平,使本国综合国力显著增强,渐渐向超级大国靠拢,或者说已经是超级大国了。全球各个国家争先恐后地与本国建立友好关系,提出合作。本国主席对此很高兴,提出要授予不赖的先生国内的最高荣誉——大人民意志勋章——各人民代表全票同意。
有天不赖的先生回到家中,看到小不赖的没有锻炼画技也没有巩固学校课程,而是在看未被统入中小学生必读列表的《追忆似水年华》,不禁皱起眉,不满地说:“亲爱的,你在干什么呢?”他疾步走过去,拿走书,看都不再看这本书一眼。“0分!干嘛读这个?这本书又不在中小学生必读列表里面,考试不考的。昨天美术老师、学校老师留的作业你完成了吗?”还不等小不赖的说什么就把铅笔和素描纸塞给他。“就算完成了也可以再巩固巩固。”
又如往常的一天。一位记者采访不赖的先生,说有个年纪轻轻但杀了人的青年,换作他,他会怎么处置。而不赖的先生直接表示他想亲自见见他。
到了那青年所在的看守所,见到了那青年。那青年长得胖嘟嘟的,像遇到危险充气膨胀的河豚,光从表面看真的很难相信他竟然会是个杀人犯。进一步了解,他杀的人居然还是自己的母亲,但是学习成绩非常好,曾在国内一所公认的高等学府就读。
见到那青年可怜的目光,不赖的先生徐徐从黑皮包里掏出一本名为《青少年义务法》的由本国不久前刚认可制定公布的书,并问了那青年很多问题,青年都答上来了,不赖的先生将其答案与自己手中的法律的条文一一对照,频频点头。最终向所长请求放了这个青年。
“为什么?”所长问。“这孩子杀过人啊,期限也还没到。”
“但是我问的问题他都答上来了,连我都不知道的他都答上来了,说明他对这方面知识已经很了解了,也一定知道自己哪里错了,会悔改的,如果放在考试里,他也绝对是满分。”
所长歪着头想了想,觉得不赖的先生说的有道理,再加上不赖的先生自身身份带来的权威性,便把这青年放了。
对不赖的先生的仁慈,国内媒体纷纷赞扬说:“不赖的先生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将天下所有学子视如自己子女。”
而没过多久,全国各人民代表又聚集在一起召开了一大会议。原因是国家统计局统计的数据显示,当今国内学生心理疾病患病率大幅度增长,他们想请不赖的先生想出对策。
“唉,现在的孩子太脆弱了,吃的苦太少,连学习都嫌累。我甚至听说有学生竟然能因为学习压力而自杀的,还不止一个。”其中一个人民代表摇了摇头,一副事不关己地样子,说道。
不赖的先生想了想,提出开设新的课程到国家课程里,名字叫“心理疾病预防课”,并将其加入选拔考试科目里。各人民代表一拍脑门,感叹自己怎么就没想到,纷纷赞成了不赖的先生的提议。
在不赖的先生回家的路上,碰巧遇到两三闲人围在树旁。他认识他们,他们是不赖的先生的反对者,也是学生,而且成绩很糟,每天“胡言乱语”。
这时他们并没有注意到不赖的先生,只是指着树,说:“看啊,叶落,叶死,叶成泥,却没人觉得是树的问题,反认为是叶子的不对,说叶子刚生出来不久,太过脆弱,抗不下自然的风雨。为了保留一整棵树,死掉几片叶子都是无所谓的。”
不赖的先生意识到他们又在胡言乱语了,所以不加什么理会,只是边想着“唉,与其在这里说些听不懂的胡话还不如担心担心自己的未来”,边加快脚步,尽快地离开了。
不赖的先生回到家之后发现小不赖的不在家,又想到他说今天下午他要和同学去自习室复习,便没察觉出什么异样。夕阳的日晖缓缓铺在小不赖的平时工作学习的桌子上,一支圆珠笔因轻风的拂动坠下桌子。不赖的先生听着夕晖走过去,捡起圆珠笔放回原处,将桌子上未被夕晖照到的绘画练习本轻轻拿起,温柔地一页又一页地翻阅着,欣赏着这无数篇近乎1:1复刻的世界名画,又瞧瞧桌旁装满用尽的铅笔的垃圾桶,露出满意的微笑:“嗯,这些如果出现在考场上,一定是满分。”
忽然,他从本中发现还夹着三页纸,每页纸有24行,作者都用满了。它有着极标准的书信格式,题目(致父亲的一封信)、称呼(敬爱的父亲)、问候(您好!)共占三行,落款(祝福语、姓名、日期)也是如此。此信正文的开头、中间的开头、结尾的开头和结尾的结尾分别都有三句式的句式工整、平仄对齐的排比句。每段都至少有三个“对不起”、“对不住”、“愧对”或类似的字样的词藻。不赖的先生满意地欣赏着这天衣无缝、无懈可击、十全十美的格式安排,默默地喃喃着:“如果这出现在试卷上一定是满分。”
于是他通读了三遍之后心满意足地放下信,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办公,边办公边欣慰地回想着其中的内容。确实,那信的用词美得像诗一样。但不赖的先生突然察觉到些许不对劲。他近乎飞一样奔到信前,猛地抓起来再看一遍,才发现这是封遗书。
小不赖的认为是自己太过于脆弱,无法承受这“天赐的八十一层苦楚”,所以他于“这九重纷杂中”找不到了自己存在的价值,只有“三条已被决定好的道路供我选择”。不赖的先生迅速看向落款,希望这只是个玩笑,或者这封信的作者的名字根本不是他现在眼前所看到的署名——Happy(小Blind的名)·Blind。
信件缓缓飘下,安稳地落在地上。桌上的圆珠笔再也不会动弹了。Mr.Blind茫然了,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他迅速回阅自己已读过、已知的所有,来回找了三千遍,却还是不知所措。这一切太突然了,那些人民代表的笑声和赞扬仿佛就在不久前。夕日欲颓,一个丧子的父亲最终跪在桌前的地上,无力地垂下头,余光窥视到身旁满垃圾桶里用尽了的铅笔,如醉梦中。
后来他才从小Blind的朋友口中得知,他一直想成为一名作家。但是在见他最后一面之时,都没人察觉出他有什么任何异常——爱笑的、开朗的、令人安稳的。
一个想成为作家的孩子的第一部,也是最后一部作品,却是自己的遗书。
假如他现在还活着,大概结婚了吧?新娘会是谁呢?长什么样呢?听说有个面目清秀、品行端正的姑娘一直喜欢他,只是他的尸体被发现后,就不知去向了。
我敢用我的选拔考试成绩和你打赌,没人说的清今天是个什么天气:明亮得能见到影子,却见不到太阳。Mr.Blind缓缓步入墓园的学生专区,走了有一会儿,又向右拐了一下,才在一块写着“Blind”的碑前站住,垂头,沉迷地思索着什么。
这时一个怀里抱着束白花的胖嘟嘟的人缓缓走过来。看着方方正正的“乖乖碑”,他拍拍Mr.Blind的肩膀,神色莫辨地说:“再加上门国家课程,就叫‘预防亲人离世过度悲伤课’,并列入选拔考试总成绩里,如何?”
说完,他没有把怀里的白花放在碑前,而是递入了Mr.Blind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