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E.B怀特学习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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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电脑前,端着手机,刷屏、发呆,不知道写点什么。
头脑里茫然一片,好像一只抽空吐完了丝线的春蚕,正慢慢听任虚空疲乏的茧子,将自己束缚在其中。
心烦意乱地翻着手边的书。
这是我最喜欢的美国随笔作家、儿童文学作家E.B怀特最有名的随笔集《人各有异》。
当我无所事事、浮躁得心里好似长满荒草时,我喜欢读书本里的文字,它们如甘泉浇灌,那份安静的慰藉,瞬间让心沉稳妥帖,如清风中的青青河畔。
翻到的是一篇《佛罗里达珊瑚岛》,看了几段,我忽然意识到,我也可以这样写,就写身边的事和物,还有人,用心去观察、真实地去描写,就像记录、像摄影。
这篇随笔,我读过好几遍,42岁的怀特在1941年写的,当时的美国,和现在我们生活的这个环境,有很多相似的地方,你看,怀特写到了那些“厨房和卫生间水龙头流出的、不适合饮用的含硫的水”,那些被“染色”的橙子,他说:“给橙子染色,让它呈橙色,是人迄今为止最无耻的举动”,他接着毫不留情地继续批判:“这简直可以说得上骇人听闻……我觉得,染成橙色的橙子,同涂成绿色的松果一样让人反感,我认为这是我见到的最丑陋的事情……但我不知道有多少人会这样想,欺诈已经成了一种国家美德,在许多圈子里为人津津乐道,过去二十四小时里,我从《晨报》中得知,有136车橙子装车起运啦,如今,可能有数百万的儿童不清楚天然橙子为何物……只知道人工染色的橙子。倘若他们看见一只天然橙子,只怕会觉得怪异。”
这篇文章里还写到,南方电影院里的种族歧视,不允许黑人进入电影院,“想到南方在颜色问题上态度如此前后不一,我不禁哑然失笑,有色的黑人不得进入影院,染色的橙子却大受欢迎”。这是他一惯的幽默冷隽的笔调,实在是让人佩服。
还有一段,读来也是讽刺风趣得令人绝倒,“隔壁的房子里,住了位太太,是个狂热的孤立主义者,她不断跑出跑进,手里拿了小册子、书籍和作了记号的报纸,试图说服我相信,美国应当只管自己的事情。她除过思想,还带来了沙子,我得跟在她身后,每天打扫两三次”,不知道你读了联想到什么,反正我是想到了刚刚当选的那位美国总统特郎普。哈哈!
当我们今天还在担忧饮用水、食品安全、空气污染的时候,上个世纪中叶的美国,不但已经存在严重的食品隐患,还有雾霾的危害。
在怀特的笔下,他将雾霾归罪于核爆积蓄的尘埃,“春天弥漫了伤感的气氛,大地的童贞正在遭到强暴。在这个甜美的早晨,我写作时,抬头可以望见窗外花园的景色,地面刚刚耙过,准备好播种。在这个充满希望的季节,园中丰饶的地块通常是赏心悦目的……明天有雨,雨水落在园中,将带来远方核爆积蓄的尘灰。无论其数量是大是小,无论农夫能测算出来,还是只能估计,有一件事是肯定的:雨水的性质变了,见它浸透干渴的大地,人们不再欢欣,花园的全部意义和价值都有了疑问。”“原子能释放后,有很短一段时间,强大的国家即是安全的国家……大国是虚弱的,因为它的实力中看不中用——使用时过于恐怖,爆炸后过于歹毒。小国是虚弱的,因为它们一向虚弱,现在又必须与大国一道呼吸污浊的空气。如史蒂文森先生所说,我们达成了均衡,不是实力的均衡,而是恐怖的均衡。”
这些文字,今天读起来,依然不过时、不落伍,依然能针砭时弊,仿佛写的就是我们的当下。
E.B怀特还有一种神奇的预言的本领。
《这就是纽约》是怀特最为知名的随笔作品之一, 2001年,经历了“9.11”的美国人再度翻开了这本书,发现53年前他们根本没有读懂这些铅灰色的预言:“纽约最微妙的变化,人人嘴上不讲,但人人心里明白。这座城市,在它漫长历史上,第一次有了毁灭的可能。只须一小队形同人字雁群的飞机,旋即就能终结曼哈顿岛的狂想,让它的塔楼燃起大火,摧毁桥梁,将地下通道变成毒气室,将数百万人化为灰烬。死灭的暗示是当下纽约生活的一部分:头顶喷气式飞机呼啸而过,报刊上的头条新闻时时传递噩耗。”
怀特还谈论莫名其妙的旅游,“在速度时代,旅游也变了味儿。假若协和飞机主宰天空,用不了多久,我们将眨眼之间,就从一个洲蹦到另一个洲,从一个时区进入另一个时区,甚至没有时间喜欢那里的电影,我们都成了基辛格,从一朵花掠向另一朵花,来去匆匆,顾不上体会当下的滋味。”
怀特一开始是《纽约客》的专栏作家,但他在将近四十岁的时候,却主动选择,做了一个自由写作者。
他说:“我从记事起,一向觉得自己大体无拘无束地生活在大自然中。倒不是说我可以自行其是,但我的生活似乎具有自由的性质。我揣了事关一段天机的密函,在世间行走。我始终直觉,人与自己订有极其重要的契约,必须保持自我,又能容受万物,独立自强,凭借与此一星球的偶然遇合,随机应变,又像猎犬一般执着,不离不弃。我的初恋,刻骨铭心,就发生在我与我们所谓的自由一事之间,这位魅力无限的美人,危险,明艳,高贵,她使我们所有人回归本性,焕发生机。”
于是,尚未泯灭的良知和天性,召唤着怀特,他一心只想要做回自己,做回那个精神自由、思想独立的E.B怀特。
这里的原因,或许与《瓦尔登湖》的作者梭罗有很大关系,不过,更重要的一点是,怀特与梭罗一样,无时无刻不在警惕以国家、政府、集体等等名义,对个人自由的剥夺和侵犯。甚至《纽约客》要求编者始终以“我们”的面目发声,也让他感觉不自在。
1938年冬,39岁的他正当在《纽约客》事业顺遂之际,开始焦躁不安,觉得不开心、憋闷,于是他决然地彻底地永远告别了城市。
他率领着妻子儿子,离开了纽约曼哈顿。回到了他自幼成长的熟悉乡间。做一个农夫。
由春到夏,由秋入冬,怀特亲手操持一个农场。在缅因州的谷仓里,他终于又能够像儿童那样去观察、去感受、去倾听。
正是在缅因的乡下,“他找到了他的主题(就是他自己),还有和缓但真诚的语调”。
他将“我们”如何,改换为“我”如何,成就了知识分子作为个体的独立存在。
我正看的这本《人各有异》,是E·B·怀特一开始在农场五年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所作所为的总结,自1942年出版后,至今从未绝版,盛行近一个世纪。我觉得,它还将风行下去。
二战时期的1942年,怀特的生产指标包括,四千打鸡蛋,十头猪,九千磅牛奶。而相隔遥远的中原大地,饿殍满地,民不聊生。
“归去来兮”的怀特,不仅能为他的国家和民众提供物资财富,还能为世人留下辛勤笔耕的精神宝藏。
或许,这才是当代知识分子,应该真正学习的地方,而不是像孔夫子笔下嘲讽的迂腐文人,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如何算是一位君子呢?只不过是将自己弄得农民不像农民、读书人不像读书人的废人、怪物罢了。
正如怀特的继子罗杰.安杰尔(1956年任《纽约客》小说编辑),在《人各有异》前言中写的那样,“怀特让我们肃然起敬的是,他明确相信,他完全有资格独立自由地思考自由,并向读者言说此类紧迫问题,如一位公民对另一位公民。我们之中有谁能说,假如又一个鲜活而险恶的时代逼到面前,我们是否还能在其他地方,找到又一位E.B怀特,以如此平静而又警醒的语调同我们言说?”
怀特在乡间劳作,直到86岁去世,他对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充满了关爱,他以清丽冷峻、幽默风趣的文笔,为我们留下大量充满正直良知、宁静幽默的随笔作品,并以《夏洛的网》《精灵鼠小弟》《吹小号的天鹅》等几部杰出童话小说,在美国文学史上奠定了自己的大师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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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怀特却谦虚地自称,他唯一能做的、又保持了一点纯正和优雅的创造性工作,就是描写日常琐事,那些家长里短、细碎又贴近生活的细节。
作家怀特,时常在农场忙的焦头烂额,甚至无暇做一个基督徒,他说,人生漫长,活得充实就好,事无大小,爱得深切就行,这种态度即是祈祷,无需宗教。
在他58岁那年,他写下这样一句话:“我生活的主题就是,面对复杂,保持欢喜。”令他欢喜不尽的所谓复杂,即是生活本身。
所以,生活本身,其实已经向我们提供了无穷无尽的写作素材。向自由、独立的怀特学习,笔耕不辍,用文字真诚记录生活中的每时每刻、点点滴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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