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的羔羊(小说续二)
第三章 五亩地的重压
五亩地。
这个冰冷的数字像秤砣一样砸在贵厮心口,比那块红砖硌人百倍。是六亩记岔了?还是红本本上写错了?都不重要了。五亩也好,六亩也罢,此刻都像泼在地上的水,渗进了无边无际的泥地,连个湿印子都留不下。

家里比倒春寒还要冻人。老母亲佝偻着身子坐在冷冰冰的灶膛前,灶膛里只有微弱的一点余烬,火光映着她沟壑纵横的脸,木然地盯着那点将熄未熄的火苗。灶台上,半锅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粥微微冒着热气。两个半大的孩子,大的刚上初中,小的还在念小学,都埋头吸溜着碗底,刮得刺啦作响,眼睛却不时瞟向大人的脸,安静得让人心慌。
“娘……”贵厮喉咙发紧,像塞了团棉花,“春上……那地……”
“莫提了。”老母亲没抬头,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搓着洗得发白的衣角,“没了界,就是没了根。老骨头争不过那些铁疙瘩。”她浑浊的目光转向两个孙子,“娃要吃饭,要念书……贵厮,你在外头……厂里……”
贵厮猛地低下头。义乌的厂子,那些曾经像风筝线一样牵着的海外订单,如今不知飘到了哪里,忽悠悠地断了线。车间主任的话说得“委婉”,意思却像冰锥:“……厂里困难,大家…自谋出路吧。”出路?一个拧了十几年螺丝的人,路在哪儿?那点微薄的积蓄,薄得像窗户纸,一捅就破。
冰冷的绝望如同泥浆,先是淹没了脚踝,接着漫上膝盖,最后直冲胸口,堵得他喘不过气。张卫国描绘的“坐等分红”,老蔫抖动的沾满胶水的手…哪一条路能填饱眼前这三张嘴?总不能……总不能守着空锅等米下!
“哇——!”一声野兽般的嚎哭猛地冲破了喉咙。他再也支撑不住,猛地蹲下身,双手死死抱住头,肩膀剧烈地抽搐着。那不是委屈的哭,那是被逼到绝路的恐惧和无力。积压的重负终于彻底崩塌。老母亲吓得浑身一哆嗦,两个孩子惊恐地抬起头,碗筷碰在桌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他哭得天昏地暗,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直到嗓子哑了,眼泪干了,胸腔里只剩下空荡荡的、带着血腥味的回响。
他猛地站起来,胡乱用袖子抹了一把脸,泪水和泥印糊了一脸。眼神直勾勾的,失了焦距。“娘,看好娃。我去趟大姨家。”声音嘶哑,却带着一股豁出去的狠劲。大姐嫁在杨梅乡,是唯一的亲人了。或许……或许山高皇帝远,那边还有条路?
一路颠簸,心里的焦灼像火一样烤着他。刚进杨梅乡的地界,眼前的景象就让他惊得钉在了原地。
记忆里连绵郁葱的杨梅山,此刻像被撕开了一道流着脓血的巨大伤口。山脚下平缓的坡地,那些青翠的杨梅树被粗暴地连根拔起,蔫萎地堆在路边,像被遗弃的尸体。取而代之的,是怪物般拔地而起的巨大银白色钢架,如同巨兽的森森骨架,闪着冰冷的光。大片大片透明的塑料膜覆盖其上,形成望不到头的拱形通道,匍匐在山野间,像一条僵死的苍白巨蟒。
“大棚……”贵厮喃喃自语,心头那点微弱的火苗瞬间被浇了个透心凉。这场景何其熟悉!“铁牛”换成了钢架,稻田换成了老杨梅树被截肢的山坡!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摸到大姐家。大姐夫蹲在门槛上,抱着头唉声叹气。大姐迎出来,脸上同样是愁苦和惊惶:“贵厮!来得正好!正要找人给你捎信儿呢!”
“姐,这是咋了?”贵厮指着远处那条刺眼的“白色巨蟒”。
“咋了?跟你那田一样,没了!”大姐拍着大腿,带着哭腔,“农业公司!‘精品水果基地’,一亩地流转给三千六!听着不少?咱家十亩杨梅山,传了几辈的摇钱树!风调雨顺的好年景,哪止这个数?人家拿着红头文件,村上代签的字……”她声音压得更低,带着恐惧,“你姐夫去理论了两句,差点……差点被……”
里屋的门帘猛地被掀开,一个半大小子冲了出来,是外甥小峰,脸上泪痕未干,眼睛红得像逼急了的小兽。“舅!你可算来了!”他扑过来抓住贵厮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舅!你在外面大地方待过,快说说!爹娘的地没了,我的山也没了!老师说要好好读书,可家都没了,读出来干啥?给那些建‘玻璃宫殿’的人打工吗?”
小峰的话像锤子一样砸在贵厮心上。他看着那张年轻、愤怒又迷茫的脸,仿佛看到了自家两个孩子的未来。他本是来讨个主意,寻求一丝希望,却发现大姐家早已站在了同样的悬崖边上,甚至被推得更早、更深。大姐眼巴巴地等着他的主意,他何计可施?
两家面临着同一个问题,像两座沉重的大山,压在他本就不堪重负的肩膀上。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堵了个巨大的杨梅核,一个字也吐不出来。远处,推土机的轰鸣声阵阵传来,钢架在生长,巨大的白色塑料膜在暮色中反射着冰冷刺眼的光,像一个巨大而无法挣脱的茧,裹住了世代赖以生存的土地,也裹住了“羔羊”们渺茫的未来。风里,带着未熟杨梅的酸涩气息,混杂着尘土和钢铁的冰冷味道。